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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书写真情|来路与归途——悼念父亲(作者:肖双红)
来源:读创/深圳商报
编辑:杨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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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路与归途——悼念父亲

作者:肖双红

     【一】

    相安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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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初,我正在参加一个紧急的公务活动。

由于公务活动期间不方便携带手机,我将手机存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恰巧那天我的兄长打来的电话,他想告之我关于父亲病重的相关情况。由于我迟迟没有接电话,他只好将电话打给了我的妻子。

在公务活动结束的时候,已近中午。我妻子的电话随后就追了过来。她告诉我,父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如果方便的话,兄长希望我能够尽快赶回家乡一趟,送父亲一程,估计老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妻子在电话里还嘱咐说,估计情况有点紧急,我最好不要再回家里拿行李了,路上堵车,可以直接从单位出发,如果父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的话,她再带着儿子赶回老家。

妻子实际上是在暗中提醒我,很有可能,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去看望已经病重多时的父亲。也就是说,父亲正在走向死亡,这一事实已经不可逆转,而且,其向死亡滑行的速度很快,濒临终点。

我挂了电话那一瞬间,故乡的山水立即就浮现在眼前。我想象着父亲走向死亡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一个过程?是痛苦的挣扎?还是平和的释然?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也即将到来的事实?

随后,我拿起电话,把我父亲病重的情况向相关领导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让人欣慰的是,相关领导不仅批准了我所请的假,还在电话里再三交待说,可以先回老家看望父亲,请假手续的审批事项可以等处理完家里的事情以后回深圳补办;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告诉组织,组织上会随时提供相应的帮助。

这是多么令人倍感温暖的答复啊!

我一边谢谢了相关领导的关心与厚爱,一边放下电话准备回家乡的行李。我把我的工作和职责暂时交了出去,在转瞬即逝的一个合情合理的告别责任的时间段里,我决定慢慢休整一下自己的身心。那时我正遇见人生最大的槛,心境亦苍苍茫茫的。经历过不少人世间的凉薄与争斗,到末了,我更加感觉到父与子这份情义的高贵价值。而在平常生活中,高强度的声色犬马、尔虞我诈,我实在承受不了。仔细想想,这其实即是现代社会本身的形态,原子化的个体被强制纳入到了一个个人无力影响的大系统的必然状态,所产生的后果是人所无法把控的。

我已经有充分理由暂时离开深圳了,与烦乱的现实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我的状态或许更加的纯粹、诚实、典型,隐喻出我和我所生活的环境在进行一场本质冲突的时候,我获得了一种临时逃避的机会。我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一块压在身体上的石头被搬开,轻松之感已然而至,就如同一下子卸下背负的万斤重担。我身轻如燕,有了一种想腾飞的感觉。

说到准备旅行用品,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平时的一些日常用品,家乡都能够购买,很方便。况且,家乡还有哥哥姐姐,生活上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将平时值班所用的一些生活用品装进旅行包,又把换洗的衣物和洗漱用具塞进一个塑料袋。最后是一个笔记本电脑,我用电脑袋套好,一并装进了旅行包。随后,我查了一下相关的交通运输时刻表。飞机是赶不上了,最临近的一班飞机的起飞时间只剩下五十分钟,到达机场的道路的交通状况不好,经常堵车,没有把握,我不敢冒险搭乘飞机。我又看了看高铁时刻表,剩下的只有最后一班高铁了。

我就直接乘坐的士赶到了位于深圳龙华区的高铁站。

我乘上从深圳北站发车的高铁,前往武汉。在武汉换乘动车,到达湖北黄冈。

这是个晴美的下午。无风。下了车,抬眼望去,蓝天白云。夏季早已远去,暮秋也已经临近。在衬衣外面套上一件夹衣正好合适。这一切与我所感知的往常家乡的这个季节天气有所不同。天气暖和,气候宜人,几乎可以肯定这几天不会有气候上的波澜。

远处,在高远的天空,有鸟鸣叫。城市的周边,有水塘,有着广阔的树林。我扬起脸,环顾四周。唯独啄木鸟啄击树干的撞击声,寂寥地荡漾开去。其它的鸟叫的声音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现已全无所闻,世界安静了下来,我一时竟是毫无所见。

在中国经济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飞速增长的当今社会,我的家乡似乎变化不大,没有成片的高楼大厦和商圈。这一景象让这个城市有了一种出乎意料地闲寂。人影稀少,道路也不是很宽敞。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真像是世外桃源一样,似乎与其他的大城市在外貌和体量上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动车车站前面一个餐馆里,简单地吃一碗家乡小有名气的牛杂面,算是一顿晚饭。然后,我就又坐上了的士。

在去父亲所在的疗养院的路上,我打开的士的车窗。最先扑鼻而来的是令人怀念的青草的气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家乡的气息。这气息却带有一种陌生的味道,这种陌生感将我同家乡间连在一起的具体纽带除了记忆的累积和储存,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因此,从准确意义上讲,这里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我的故乡。而应该称之为什么呢?这一疑问给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失落感。记忆之轴在我的身体内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是极为物理性的那种声音。

自从四十余年前离开以后,我就很少回到自己的家乡。原因很多,一来忙着讨生活;二来一直置身于故乡之外的生活时间过长,感觉回到故乡别别扭扭的。当然,还有若干私人的情由。总之,我心甘情愿地回到故乡的机会并不多。这个世上有的人不断被故乡拉扯回去,也有人总觉得无法返回故乡,而我的感觉却有些不同。我以为,多数情况下是因为命运的力量,让你不得不回到故乡,而这一切与思念故乡的程度轻重无关。其实,情愿也罢不情愿也好,反正思念着,但却不愿意贴近她。

故乡是我人生的起点,是我整体生活的前半身。我现实存在的状态是我在故乡生活的延伸物。有关故乡的所有的事情、人和存在状况在不知不觉之中作为我的过去和今天与我相安共处。而我的余生在我面前展现的只是一片迷茫和毫无理由的虚无。我不知道,我如今的生活,为什么过得这么惊心动魄?又如此的不可思议?

在遇见现在的、真实的自我之前,我还得在我的故乡遇见过去的自我。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无法在时空上切割的过程,可以粗略地称之为一种洗礼吧,虽说有了这般的感觉,但即使经过多年的洗礼之后,自己也并不会变得愈加洁白无瑕,也不会涅槃重生,有时,反而会因为零部件的松脱而陷入衰老和无可奈何、无可救药的境地。

【二】

暖意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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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乘坐的出租车在黄冈市区疾驰,满眼都是故乡十一月的风。

这风不是家乡自然气候形成的,而是因为汽车的运动逆向吹过来的。那风一如往昔,从时间的远方阵阵吹来。若扬起脸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远处乌鸦鸣叫的声音。

我将暮秋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胸膛,目睹着过了季节的菊花零落的花蕾,我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汽车行进的过程中,我仍然感觉到脚下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存在,这种存在感究竟是指的什么呢?我骤然间无从知晓。汽车播放着音乐。但音量很小,气势不足,旋律也是不清不楚的。

车上就我和司机两个人,由于跟司机没有任何对话,我只好竭尽全力倾听车载音乐。我静心而又专注地听了半天,才知道车上放的是一个不无凄切的、一个劲儿演奏的、类似佛教音乐的什么乐曲。

跨过热闹的街道,往前有条通往山上的坡路,一辆旧卡车拉着类似如建筑材料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往山上爬去。很可能早些时候这里下过一场雨,地面有些潮湿,细雨冷冷地淋湿了地表所有物体,到了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还没有干透。我怅然望着外面,心里想着父亲目前的状态是如何一个情形。

一路上都没什么车流,道路虽然不太宽阔,但也不拥堵,且都是一些闲静的住宅区内的生活道路。有几段街树繁茂的平缓坡道,忽而上忽而下。这一切与我童年时代的关于故乡的记忆没什么两样。只需要二十几分钟,十元人民币的车费,我就抵达了疗养院。

在疗养院的门口,一个保安模样的人核实了我的身份,然后告诉了我父亲所居住的病房的房号。

曾经接待过我的一位青年女护士再一次地接待了我。

她身材高挑健壮,一头头发染成了黄色,衬得她的皮肤格外的白皙。她可能已经记住了我的相貌和年龄,比我前一次来的时候态度要和气一些,甚至非常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了微笑。我猜想,也许是我这次穿着相对整洁一些,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缘故,她大概也因此而改变了对于我的认识。

她先领我去了一楼的大厅,很客气地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

“大老远的,从深圳赶过来,一路上很辛苦吧?”黄头发微笑着说:“是接到电话就赶过来的吧?你稍微坐一下,医生一会儿就过来。”

我说:“接到电话就往这儿赶,一会儿也没有耽误。”

“你吃过晚饭没有?”黄头发关切地问我。

“已经在高铁车站吃过了,谢谢你!”我说。

在等待医生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疗养院的环境,感觉到这个地方,俨然已经成为被时间所完全抛弃的场所,或者说是一个不希望被时间发现而悄然屏住呼吸的地方。

朝疗养院以外的地方看去,林立的高楼上空,暮秋的晚霞凝固住了似的,但从底下望去,一条条线条状态的天空还是相当的亮堂的,给人以一种天色尚早还可出门去什么地方游玩一会儿的感觉。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医生用纸巾擦着手走了过来。猛然看去,他很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当然,他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医学教授,或者是一个相类似的专业人员。他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一二岁左右,秃顶如同我的皮鞋,锃锃发亮。身材修长,气质上文绉绉的,穿黑色的夹克衫,里面是白色衬衣。下穿西裤,脚穿皮鞋。好像正在干什么活,一副很忙的样子。

医生的话与上午我的兄长在电话里谈的内容基本相同。根本问题是,父亲是突然倒地的。之后,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再之后,便处于意识模糊的昏睡状态。体检也做了,按照他的年龄和体质,各项指标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问题。

“多器官衰竭,目前,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已经没有办法治愈了。”医生充满遗憾似地对我说。

我观察他的表情,认真倾听他的用词。我判断,他的用心似乎是非常真诚的,说的全是实话。

“尽量多一些陪伴吧,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救治了。”

“现在,我父亲的意识还清醒吗?”我问。

医生喝着温吞的茶水,表情木讷,似乎不太愿意再回答我的什么问题。但是,可能考虑我是远道而来,他还是解释说:“说老实话吧,我也说不清楚,你父亲究竟是处于昏睡状态还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很难下判断。喊他,他没有丝毫身体上的反应,像没有感知。可是,就算处于很深的昏睡状态,往往也会清醒一段时间,他应该能够听见周围的说话声,我推测,他还是能理解一些语言的内容的。”

“他的外部表情能够反应你刚才所推测的状况吗?”

“难说。亲人的呼唤,说话,或许可以应对出他表情的内容。只有你们这些直系亲属才能听得明白,才能猜出他表情和动作的内容。这样就只能观察你们之间的交流过程了,依靠的是推测。”

“我打算在这里住几天再说,”我继续说,“我会一直待在父亲身边,尽量跟他多交流,看看有没有机会控制住他的病情。”

“如果有什么反应,请随时跟值班护士说一声,”医生说,“我很忙,这里的医生不够用,实在不行了就让护士来找我。”

医生说完这些,便让黄头发护士把我领到我父亲所在的病房。

在走进那栋九层楼的房子的时候,我满眼所见的都是摇摇晃晃擦身而过的老年人。毫无疑问,他们依然是鲜活的生命个体,体力尚存。可是,在迎面相遇并且相互直视的时候,我的身体无端地一阵发冷,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仿佛有什么从并不遥远的长长的黑暗中朝我这边慢慢走来。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像在给我以预感。

随后,我肉体的大部分感觉依然处于麻痹状态,周围形形色色的老年人把握起来是那样支离破碎,就像自己一时被错误地装进错误的容器之中,格格不入,又难以逃脱。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亲近这个地方。

我进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被移到了新楼的一个三人间。这幢楼房是用来安置病情较重的患者的,是完全不能自理的病人的最后一站。也就是说,前面再也没有可以移送的地方了,其归宿只能是火葬场。

那是一间宽敞、细长、有一股老人气味而且冷漠的病房。三张病床便占去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空间。我观察房间里的一切,只见暮气沉沉之中,灯光的暗影逐渐涌满各个角落,幽暗后退消失了。椅子上叠放着父亲的衣服。衬衫、圆领汗衫和袜子,椅下整齐摆着黄色的解放鞋。是现实的一双解放鞋。现实的衣服现实地叠着,以免被弄皱了。

窗外蔓延着起装饰作用的景观植物。望上去,如同憋足公园的一个角落。这家疗养院的暮气沉沉与充满活力的外面现实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窗外射进来的傍晚的暗光掠过我的鼻端,照在我鞋前半尺左右的地面,犹如蛇舌舔遍房间每一个角落。等待的时间像要永远持续下去。恐惧与紧张变为剧痛,尖锥一般猛烈刺激着我的意识。

黄头发出去以后,我便和朝天仰卧、沉沉熟睡的父亲独处了。

看着父亲的面容,当年的儒雅模样还在,但已不再有精气神了。这样看,反而在他的脸上,有了一种沧桑的温暖。

一股浊气同空气一起不由分说地涌进来,我可以在舌尖上感觉出那气味的滑过。气味进入我的喉咙,进入胸腔,渗入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我这一存在已经同化在血的滑腻腻的黏液中,我对此无可奈何。

我搬动了一张红色的塑料椅子,在父亲的床边坐下。这个时候,我一眼瞥去,再一次看见父亲的面庞,心想,父亲已经死了吗?看他的表情,好像他的心脏是突然间停止跳动的,时间似乎是突然间在他的脸上凝固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在无声的抽泣中吸进一口气时,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脸上的泪珠滑落得更快了。我把手放在父亲的胳膊上,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父亲又一阵颤抖,痉挛穿过我的身体。我用一条手臂抱住他的肩膀。湿润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脸颊上滚落。

父亲眼睛凹陷了进去,脸色如同白纸一般失去了往昔的色彩。枯瘦苍白的脸朝着我的这一边,睁开眼望着我,时而眨一眨,眼神里没有了任何有意义的内容。虽然他完全是在悄然无声地躺着,但还在呼吸。只是,他已经将红底白花的被子盖到了脖颈,脸上毫无生气,躯体纹丝不动。

我试着叫喊了几声“爸爸”,他毫无反应。干枯的嘴唇如同被缝上一般,严丝合缝,紧闭不开。

我暂且打开病房的窗户,置换了屋内的空气。看看父亲这副模样,好像也不必紧急处置一些什么事情。看上去,他本人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只是一脸的迷茫。

【三】

轻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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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床位于靠墙的一侧,放有悬挂点滴的支架。但是,塑料袋中没有任何液体顺着细管送入父亲手臂的血管。看来,那些医疗设备已经用不上了。

我翻开被子,父亲的生殖器上套了一个塑料袋子,但看上去排尿量似乎少得可怜。

父亲与上个年度我跟他见面时相比,仿佛又缩小了一圈。瘦骨嶙峋的双颊和下巴上长了大概多天没刮的白胡须。头发很长,花白花白的。他原本就是个眼窝平展的人,如今他的大眼睛陷得比从前深了许多。他的眼皮神经质地一跳一跳的。我感觉得出他差不多是只剩下躯壳了。

父亲的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声极其细微。我将自己的耳朵凑近他的胸膛,能隐隐地觉察到空气在他的鼻子下微弱的颤动。毫无疑问,生命在父亲的躯体中得到了最低限度的维持。然而,有那么一个时刻,父亲开始用目光追逐着我在房间里的来回走动的身影。

少许时间之后,关于父亲过往的种种细节的碎片,终于在我心中一点点联结在一起了。我能察觉到在我的意识之中,已经立体、有机地将其再一次地合成了,成为了一个无法被遗忘的整体。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的时候,我的父亲有一双充满朝气的眼睛和一头浓密的卷发。如果向那双眼睛的深处窥探的话,作为儿子,我曾经感觉到并且发现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一直跟随着我,感染着我。

从生到死,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乡度过的。他沉默寡言,不愿多讲话。我想,他并非不善言谈,也不是生性不善于表达。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时,兴许是一个能言善辩的角色,但在日常生活中却不说多余的话。那种高谈阔论人的模样不是我父亲所期望的样子。

父亲几乎从不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同做不到的事情严格地区分开来,扎扎实实地只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好就行。不做没有参悟透彻的事情。假如勉强他,如果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的话,只怕父亲会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简直就像难以取悦的猫儿一般。顺便提一句,我的父亲身上有好几样与他的家族遗传不相符合的特质。比如说他文雅大度,这一点与我的祖父、他的父亲的吝啬抠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约是秉性使然吧,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不说硬话,不做软事”的气势,但面对弱者时却又属于温柔善良的类型。

如今,父亲在我的面前是如何转动身体、脸上浮起的是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语调说话、怎样的眼神看着怎样的东西、他的双手怎样活动,我将这些曾经的记忆一一唤起。但是,现在,在我最初看见父亲的那一对瞳孔时,我的心就被剧烈地拨动了。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那双眼睛,我父亲的眼睛,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个模模糊糊的镜像。

因为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变得脆弱而且敏感。而父亲的身影在我的心中似乎永远也挥之不去,我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某一个角落里观察我的父亲,并且发誓长大之后,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农场会计,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疗养院墙上电子钟的时钟指示着晚上十点。我在病房里来回走动,在窗户前的黑暗中竖起耳朵。我听不见虫子的鸣叫声音。一切都是每一个夜晚的重复,归于渺渺茫茫的寂静。只是窗外一片漆黑。厚厚的云层覆盖夜空,几近满月的秋月隐去了其圆满的身影。记忆中,我的家乡只有这一点和过去不同。

父亲很快中止了追随我的目光,眼神中有了一种毫无情感色彩的虚幻,一动不动地、迷迷茫茫地注视我的面容。由于父亲的脸部变得更加瘦削、更加细长的缘故,我能看到的是他的两眼比平时更大更具有让人心痛的淡漠。但是,我依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窥视出任何有意识和思维的东西。我明白,那双眼睛虽然在看着我,但实际上是没有精神内容的,它什么也没看见。这样的情形如何形容和比喻才精准呢?我想,这眼睛就像是被设定了一个固定的软件程序的照相机,遇上物体移动时,自动相机的镜头只能追拍移动的物体。至于所拍摄的是不是我,或者是别的什么动物,在那里正在干什么,这对于父亲来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就本来面目而言,父亲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工人或者农民,也没有那种所谓“四肢发达”的感觉。若问看上去像什么,倒像一位冷静有型、个性鲜明、富于独立精神的半知识分子,让人觉得他在农业工人之中,属于极为特殊的那样一种人。

现在看来,我的兄长在电话里那句“父亲可能完全不行了”的判断是无比确切的。父亲已经无可救药地滑向了死亡。他的身体和灵魂,只是静静地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旷野中任凭思维惯性的一种滑翔。

唯一的慰藉就是在滑行的过程中,父亲应该没有任何的负担和痛苦。即使就此停止滑翔,也不会影响别的什么人的生命安全。无论如何,见到父亲以后,我的结论是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重新返回健康的希望。即便是他身体器官还在不言放弃地、用尽残存的能量,独立地驱动着,但绝对不会发生诸如奇迹般的什么事了。

我得和父亲说点什么,以告慰这个生我养我的人。我想。然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怎么说?用什么样的语调去表达?尽管想说出很多的话来,但是,脑袋里却是乱糟糟的,一片茫然,完全浸泡在虚空之中,怎么也涌现不出有意义的内容来。

“爸爸,爸爸。”我轻轻低语,轻声唤道。

这四个字吐出来之后,我接下来就没有任何语言了。

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依然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住我。我感到莫名其妙,连忙对他说:“爸爸,我刚刚从深圳赶过来,您还好吗?”

父亲没有搭理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他处于深沉的睡眠之中,没有了任何清醒的意识。但也不至于就该在纷纷扰扰的日常生活中被记忆整个地抛弃。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一厢情愿的推测。

总之,在这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他没有认真地、有意识地看过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晚上,我乘坐的士到了我二姐的家。知道我要回家乡陪伴父亲,二姐在自己的家里精心地为我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她家里的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整洁,散发出新房刚刚装修后的气味。从她家的二楼的窗口可以望见长江边上的赤壁公园。环境比我预想的还是要好得多。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坐在二姐为我准备的椅子上,以很无奈的心情吸了一支烟。此刻,就是没有睡意。中午走出深圳时那种担忧的心境已经荡然无存。无奈,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闭目合眼,侧耳倾听。即使在万籁俱寂之中也可多少听取世界的动静。这里或许有细微声响的聚集。

我想,关于父亲的生命,关于所有的人的生命,似乎这一切不过是同一事情的周而复始而已。是一种永无休止的生与死的交替,且重复一次就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递进了一个层级。

第二天早晨,吃过二姐为我预备的早餐,我又乘坐的士前往疗养院。

再一次进入父亲的病房,我的眼睛依然没有适应病房里昏暗的环境。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简短地跟父亲打了一个招呼,他依然没有搭理我。然而,我再也不管这些了,只是一个劲地如同汇报工作一样,依序说明自己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当然,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了很多的话,一直到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人倾听的时候,我才中止了我的诉说。

父亲依然僵硬地躺着床上,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四】

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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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红色塑料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故乡的深秋,屋外的长青树依然茂盛。我眺望疗养院院子里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以及院子外面无际的天空。在巨大的天际线上,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病床靠床头的一边放着一个残障人士使用的轮椅,那是我在2014年购买的。在购买的时候,父亲还很清醒,可以勉强坐在上面跟我聊天,说几句相互问候的话。

我记得,当时父亲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以后没事就不要来了,别耽误你的工作。”

说完这些,父亲转回过头,他那硕大的脑袋朝着窗外,似乎一直在发呆。

我还依稀记得,我当时轻轻地答应一声后便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走动,随后在父亲的床上坐了下来。四周非常寂静,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望着窗户,在明净的窗玻璃上有几丝光亮在闪烁,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过玻璃,我又看到了遥远的天空的白云,此刻,白云与蓝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眼泪掉在胸口上的声音。回头想想,如今,父亲已经卧床整整一年有余了,就连坐起来的力量也没有了,他当然不再需要轮椅了。

“爸爸,我从深圳来这儿的。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站在窗前,俯视着父亲的那张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不停地小声呼唤道。

父亲依然毫无反应,似乎是一个吃饱喝足的婴儿,已经安然睡去,对我的呼唤毫不在意。我感觉到,我呼唤时发出的声音让空气短暂地有了振动,然后,被不留痕迹地吸入空气之中,消散殆尽。如此这般,我想借此场合把我过去所经历的一些离奇事作为故事的开场白简要讲述一下。只讲微不足道的、不三不四的、鸡毛蒜皮的经历。因为,如果从改变自己人生的离奇事讲起,很可能用一个月的时间也讲不完。

我的父亲将要死去,我心中暗想。只要看看他深陷的眼睛,我就非常清楚了,他已经油尽灯枯。我估计,他已经确定自己的生命无法延续,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关闭了所有的与外界交流的通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任凭我如何呼唤他,如何鼓励他,都不可能阻止他的生命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朝着死亡飞奔。

从医学的角度来讲,他的脉搏还有,虽然微弱,人却还活着。但对父亲的意识来说,人生已经完全终结。他的内心已经丧失了努力延长生命的理由与意志。我所能够做到的,无非是尊重他的希望,放任这种不可挽回的结果的发生,让他就这样宁静而安详地死去,让他有尊严地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他的面容非常平静,平静之中带着愁苦。此时,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子女们轮番去看望,正如我的兄长在电话里所说的,大家都尽力了。等等这些,对父亲而言,也许是唯一的慰藉。但是,我依然感觉到,我还是必须对父亲说点什么。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我的内心跟父亲的一个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约定,我的哥哥姐姐们照料过父亲,而且,其中的付出是难以用语言去恰当地表达的;另一方面,我想不停地说话也是想躲避自身的孤单和寂寞。其实,许多人不知道,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是最害怕孤独的。

在病房里,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有好多年了,我都不曾和父亲单独促膝长谈,倾心交流。甚至,平时都没有好好说过话。

最后一次像样地交谈,恐怕还是他和母亲一道住进疗养院的时候。从那以后,我因为工作过于繁忙而很少回到家乡。老家的事情全是哥哥姐姐操劳打理。我即便是万不得已有事回到家乡,也只是匆匆跟父亲照一个面,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但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昏睡状态,正在我的眼前悄然朝着另外一个世界极速奔驰。我意识到他实际上向我展示了自己身体的衰退,子女们不再需要他了,这个世界也不再需要他了。这一切现实状态,卸去了他自认为的肩头重负。看上去,他退休以后,总有些放心的神色。在我看来,我和他是一起卸下了肩头重负的。

在父亲人生的最后关头,我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我的儿子也会这样呼唤我吗?

我在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的时候,大约父亲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他再一次睁眼,又悄然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可疑的睡眠之中。我继续着我的面对父亲的倾诉。

我对父亲说:“我是带着满身的俗气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在出生的时候就带有生活的气息和烟火的味道,我是这个世界上的不速之客,来到人世间具有许许多多的偶然性。但是,在追求所谓的理想生活时,我却把生命中最为可贵的亲情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随意地抛弃了。我的家庭和那个时代的任何家庭一样,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家里的人不可能向我提供超出家庭条件以外的其他的供给,而且,也无能力想方设法引导我走一条什么样的理想的路,没有让我挨冻受饿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我知道,您和整个家庭已经竭尽全力了。我身上虽然还残留着属于您、属于那个时代农民的气息和狭隘的性情,在生活中自私、节俭、抠门,然而,我却如同您一样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独自游离于某些群体之外。”

说完这些,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尽管我少小离家,但我身体内部流着这个人的血脉,无论是在生物学意义、在血缘上,还是在法律上,他都是我至亲的人。他养育了我,供给我上学读书,为我操劳了一辈子。迄今为止,我自己是如何长大、如何生活、如何学习、如何思考的,我都有义务向他做一个完整的汇报。我想。

不过,我这样做不是一种义务,也不是责任,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这说到底,是在我的臆想之中我父亲的一种隐隐约约的愿望,也是我个人情感的需要。至于我所说的话父亲能否听见、能否听得懂、能否对他起一些什么作用,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再次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开始讲述自己迄今为止我所度过的人生。

从考入大学离开家庭的生活讲起。从那时起,我与父亲的生活很少有交集,那年月大多是书信往来,两人变得各行其道,虽然相互惦记着,却从不相互干预。对于他的身体呀,生活呀,我都是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这样巨大的空白,我很想用我最后的这个机会去填补。但是,能补得回来吗?

关于我上大学之前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多提的。我考进了县里的第二中学。其实考上这所学校,完全是我的幸运。我的实际学习能力读这样的中学是很费力气的,但这所中学为我提供了最优越的条件,为我参加高考打下了最为坚实的基础。

在大学期间,我过得极其平庸,也从未有过性经验。我在一般意义上算得上是中等偏下的长相和中等偏下的成绩,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不是社交型的性格;普通话讲得不好,交流上常常出现障碍;口袋里的钱总是不够用,穿着上也没有办法做到非常的体面。

二十一岁时,大学毕业了。我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是最为幸运的那一代人。考取了大学以后就不用发愁,什么都不用做,肯定会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起初,我不太理解这种情况。离开了家庭、离开了学校有些惶惑和茫然,不久便知道了其中的奥秘。最后,我进行了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对于我的人生道路,我说:“我是满怀恐惧的心情上的路,因为害怕被拒绝,终于活成一个毫无特点而且极其平庸的人的模样。”

我把这些经历和感想说给没有意识的父亲听。

起初是字斟句酌,一边回忆一边叙述。渐渐的是滔滔不绝,最后是热情洋溢的自言自语。而我的父亲,他的姿态完全不变,仰面躺着,继续着他的沉沉的睡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五】

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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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钟,护士来更换装尿的塑料袋,并把垫在父亲屁股下面的尿不湿换成新的。这是一位体格健壮的接近五十岁的护士,胸也很大。她挂着疗养院的工作牌,头发束得紧紧的,如同马尾,甩在背后。

“你是他的儿子?”她一面指了指我的父亲,一面询问我。

“是的,是他最小的儿子。”我回答道。

“你们家的子女来得最勤,”她又指着另外一张病床说,“其他的病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看望。”

“喔,真的啊?”

五十岁左右的护士离去后没过多久,又转了回来,她问:“您好像中午就没有吃饭,要不要在这儿吃晚饭?食堂有吃的东西,对病人的家属是免费的。”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我回答道,“我父亲的情况你清楚吧?”

“多器官衰竭,八十三岁了吧?”她的意思我很明白,无疑是指这个年龄的人,已经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其实,就算她直接说出她的意思,我也不会怪她。

我点点头,说:“我一直在跟他说话,希望能够减缓他病情恶化的速度,也不知道对他有没有作用。”

“跟他说话总比不说话好。亲人的呼唤,多少能够激起他活下去的意愿,”她说,还像鼓励似的微微朝我一笑,“照理说,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呢。”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关上了门就离开了病房。

宽敞的病房里,又剩下了我和父亲。

我继续对着我的父亲说下去:“你给予我的就是一种安定的力量,在我感到迷茫或者不顺的时候,我就想回到老家,回到您的身边。也没做什么想要做的事,就是想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或者田间地头上走走逛逛,只是觉得特别舒服。您和母亲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可以暂时卸下责任和压力,放下紧张和不堪重负的一些蛮横的压力,坦然面对柔软和脆弱的地方;大概是俗世中那一份难得的毫无顾忌、不需要掩饰的亲切;大概是一种有人等候,有饭吃的简单幸福和敞开胸膛隐秘的轻松。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经历了什么,如果外面的世界始终给不了我归属感和安全感,我的父亲和母亲会是我永远的避风港。如果觉得委屈,觉得熬不下去了,我就想想您,想想家里的人,不知不觉,我又会有前进的动力。放弃的理由只有一个,过于憋屈,但坚持的原因却有很多很多。父亲,永远都是我那个最为踏实的答案。”

我从没设想,通过我的呼唤能够让父亲的身体状况朝着健康的方向逆转。我能想象到,就算寻求这样的事,等候在前方的也只有失望罢了。我所寻求的,或者说我所需要的,是父亲希望活下去的意志的光辉。像是为了保障生存的热源一般。

这既是我所熟知的,恰好,也是我所欠缺的。

我的话有没有传入父亲耳中,我没有把握。那个五十岁的护士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的话即便传入了父亲耳中,他也没有意识判断这些话的内容,无法理解我的话的意义。我猜想,也许他在想,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只能不断说出浮上脑际的话语。在这充满着老人气味的病房里面,我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父亲依然纹丝不动,没有听见我说话。他的双眼被牢牢封闭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眼皮下垂,除了呼吸尚存而外,看上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我不知道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我的工作非常繁忙,可能的话,我很想提前退休,留下一些时间给我自己,同时,也可以留下时间来陪陪您。”

也许,我还应该对他说:我好像觉得自己对您、对家人亏欠了很多很多,我是强制性地把你们纳入到我自己主观虚构的世界里。但是,我思考良久,觉得不能在这个时候讲这么复杂的话题。如果再这样啰嗦,父亲更是无法理解。我决定改变我倾诉的话题。

我沉默了片刻,等待刚才述说的事情在父亲脑中安顿下来。不如说,也是等待它们在我自己的脑中安顿下来。

随后,我说道:“我本来就处于一个悲剧时代,对于这些令人心碎的一切,无须悲痛欲绝。大灾难既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我们周围将会是一片废墟,或许是一个令人失望的虚空世界。面对这一切的不确定性,我希望有一个住处,为自己安排一个窝,只要能够遮风挡雨,我就会怀有小小的希望,把俗世的日子将将就就过下去。表面上看,这是一项很简单的事情,而实际上这是一项相当艰难的工作:现在是没有通向未来之坦途的,但是,我依然得四处奔走,攀越障碍。无论多少重天塌下来,我还得生活,还得活下去。活下去就是胜利,这一切无需别的什么人做出判断。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抽象的假设。”

我长叹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所面临的理想世界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内心能够展示给别人看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少、如此之贫乏,这一切让我狭隘的胸膛无法安放,我不得不去找一个寄存之处,爸爸,您是那个寄存处的收纳箱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黄昏。雾霭逐渐从窗外卷进来。我靠在窗前,对着父亲继续着我的话语:“我终其一生都在讲一个生命存在的充满荒凉感的故事。这种荒凉就来自于我对于我生活的初浅理解,我似乎看到了洪荒之初与尽头之间的变与不变。这种变和不变之间,映照着原初力量的互动,引发出多少被伪饰过的深情、假意与残酷。爸爸,您知道吗?这种似乎从冥冥之中裂开的一道深渊震慑了我,也照亮了我。我有礼有节地奉这种命运为圭臬,用不动声色的旁观视角,唱起无可奈何的、有节制的哀歌。”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看见了黑暗。

我看着黑暗,黑暗十分浓稠。黑暗看着我,我十分的黑暗。

我打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又重新坐在红色塑料椅子上。

父亲曾经告诉我,1955年,大约是那个年代人才奇缺,一个地质矿藏学院临时到我的家乡招生,我的父亲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这一消息,他连夜奔赴县城。可是,当他步行了三十多公里赶到县城的时候,负责招录的人已经离开县城去了武汉。他扑空了。这构成了他终生的遗憾。但历史没有假设。命运与时代的峰回路转,常常如此地出人意料。对此,父亲哀叹过遗憾过,但是,他却是仍然充满希望地生活着,并且,以他特有的聪慧在养育着自己的儿女的时候,成功地解决了温饱问题。我这一辈子没有挨冻受俄的记忆。

父亲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可怜人,刻意把自己低俗的一面放大了给人看。这是他给自己设置的保护色,也是他的一种生存智慧。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外强中干的。而我的父亲正好相反,他则是外柔内刚。

我继续说了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为了生活,您虽然吃相难看但却十分平顺,虽然抠门吝啬但却小富即安,无病无灾;您没有把自己的意志一厢情愿地强加予我,让我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里得以喘息得以生存,活得既幸运而且又理直气壮;您并没有威逼利诱我去实现您未曾实现的理想,让我自由自在地选择了自己的选择。当逐渐变老,怡养天年的时候,您并没有老而不尊,横蛮而且虚弱地对我进行说教,让我放飞自己、放飞理想。当我活得千疮百孔的时候,虽然无能为力,您却想安慰我,至少,您没有叠加我的无能为力和虚弱。”

【六】

率真的人

—————————▼—————————

我稍稍顿了一顿,企图让自己的话渗入父亲脑中,并趁机归纳我自己的思绪。

“小时候,我当然不懂得这些。面对生活的艰辛,我只是觉得恐惧和害怕,觉得痛苦。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世界很好很安全,所有的人都充满了善意。每逢农忙假期,别的同学都在开开心心地玩耍,我却得去农田干活,挣学费。那些农忙假的到来让我无比憎恶,我甚至暗暗希望学校不要放假,让我躲过农忙的季节,但如今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说你做得对,也不能说你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你过于普通,普通得如同地球上的一粒尘埃,我长大以后,特别是我自己成为父亲之后,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虽然,您这样做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过苛刻。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为这样,我觉得自己多少变得坚强了,而且格外地勤奋。要在这个世上生存,要想生活得更好,要养育儿女,那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勤劳而外,还需要有一张厚脸皮。我是从您的身上看到了这一点的。”

按照自己的思维惯性,我接着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说:“总之,我希望讲有关我的家、我家乡遥远的故事。我像一个电脑的巨大的硬盘一样贮存着好几个关于您的各样的故事。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起农场的田野,现出房舍、草垛,传来欢歌笑语,甚至感觉得到那个时代农场工人们大约是永远一成不变的、缓慢悠长,然而实实在在的过往人生的潮流,在我的眼前不断地涌动。”

我摊开双手,望了一会儿自己的一双手。随后,我去握住我父亲的那双枯槁的手。他的手很僵硬,手指细细长长的。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说,父亲的手是一双秀才的手,本可以做大学问的,只是因为时运不好。而此时此刻,我感觉到父亲的手冰凉冰凉的,似乎还有一点点的余温。大概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全部气血正在衰退,供血严重不足的缘故吧,以使他的手不再给我温暖的感觉。

“以后我会努力地生活下去,更加勤奋地学习和工作,让这个世界、让我的妻儿、让我的朋友认为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让他们觉得因为我的存在,而使他们觉得比没有我的存在活得更好,更加快乐,至少,不是一种打扰。活着,是为了给别人以温暖,哪怕只有针尖儿那么大的一点点温暖,也是一种微弱的存在,会让他们有意或者无意地少走不必要的弯路。爸爸,您今后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您当年所逼我做的那些农活,在今天的我看来,也是我一生最为受益的经历和财富。这一切和其产生的结果,都超出了您和我的想象。也许,现在您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一直睡在这里,安稳地睡去,再也不愿意睁开眼。要是您乐于这样,就这么做吧。如果您希望这样,我没有权利阻拦你,我只能让你就这样地熟睡下去。不过,这些只是我的推测和预估,不管您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还是想把我这些年的经历和所思所想告诉您。向您倾诉倾诉迄今为止我所做过的事、我正在考虑的事。也许您并不想听我的这些叨叨唠唠。那么,就算年过半白的儿子再一次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啊,在这个时候还不让您省心。但总而言之,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您说。我觉得该和您说的话基本上就是没完没了的。当然,我不会打搅您很久,我会适可而止。等我倾诉完毕,您就好好地睡吧,不用回答我,您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吧。”

我站在四楼的窗前,往外看,几户农舍,一点点农田,一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沟,小卖部催人打哈欠安静的灯光,仅此而已。疗养院隔壁农户院子里堆积了许多多种经营的一些货物,如塑料大棚、鱼池、农家乐小餐馆等等,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各种棚子,尽可能更多地侵占空间和地面。疗养院围墙的对面一侧的墙壁钉着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内容都是老年人如何治愈疾病的粗制滥造的产品推销。这里便是这么一个地方。

天黑以后,我离开了父亲。在回我二姐家的的士车中,我好几次自言自语:父亲的一生全部结束了,忘掉好了!我不是为这个才到这里来的么?然而,我根本忘不掉,包括对父亲的各种回忆,包括他即将面临的无可挽回的死。因为,归根结底,于他而言,什么都结束了,也可能什么都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下了的士,我在一排平房前站了一会儿,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这个时刻的天空璀璨无比,甚至有几颗流星从天的一边划过。我又看了看平房里别的人家明亮的窗户,轻微的说话声从那里隐约飘出。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朝着二姐家所在的住宅区走去。

第三天,我又到了疗养院。父亲依旧仰躺着,默默无语。

我坐在父亲的床边,开始了我的关于父亲的回忆。

父亲勉强算得上是一个读书人。他基本上是个正直率真的人,也能恰如其分公平地看待自己。在他的同事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慈祥的老好人。然而,一旦涉及个人和家庭的利益,他就会如同一头公狼,敢于拼搏,毫无顾忌地去争取。他不惧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这一缺点。而在妻子和子女的眼里,这恰恰是世上很多人所不具有的优秀资质。

父亲是一个会计,兼着生活物资的管理和买卖。他的身体一向比较健康。在农场的田野里,他的步伐轻松愉快,拖着买货用的手推车。后来,手推车改成了三轮车。他的身影总是不紧不慢的,感觉一直是走在阳光里。那不是狭窄的田埂上,而是一条宽大的洒满阳光的柏油马路,有三公里的长度,他沿着公路骑行,像吃了摇头丸一样的兴奋。然而,当大饥荒和各种运动来临的时候,他并不为此而担心,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将狡猾、善良、自私、聪慧、远见卓识和同情心熔于一炉,他可以从容地去应付任何困境。

晚年退休以后,父亲又来到了金色的田野上,沿着那条小径走过那些堆满成熟的稻谷的田野。他脚下的草皮和泥土是那么的富有有弹性,阳光柔和地洒在父亲的脸上。田野边缘的杨柳树随风摇曳,远处是举水河,鲫鱼在柳树下绿色的举水河湾里嬉戏。

就在我陷入到深度的回忆之中的时候,我感觉有人走入父亲的病房,空气微微有些紊乱。我集中注意力感触自己皮肤上流动的空气,觉出有异物隐约的气味。那是身上的厚质地衣服、极力遏止的呼吸和被沉寂浸泡的兴奋合而为一的莫名气味。有人来探望我的父亲不成?这么个时间段。

有可能。我记得那鲜亮亮白晃晃的一闪。我沉住气,两手暗暗攥紧握成拳头。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沉迷在回忆中的我,被黄头发年轻护士的到来惊醒了。汗水从我的脊梁上冒了出来。我听见自己在内心里大声呐喊。

她过来送餐,拿着一碗适合于老人吃的营养稀粥,递给我说:“看看老人家愿不愿意吃吧。”

我苦笑了一下,说:“他应该不会需要这些食物了。”

看来,她也知道父亲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只不过是属于疗养院的配餐,她是来例行公事的。因此,见我拒绝,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就拿着配餐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父亲依旧安静地卧在病床上。闪入我眼帘的,恐怕只是在没有接缝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事情了,或许完全不合情理,而事实上是符合生老病死的常规的。可是,事物是否合乎情理,是否按照父亲本人的意愿去发展,那要经过时间冲洗,经历思维的缜密推理,我们才能真正看得更加真切。

不过,总的说来,合乎情理也好不合乎情理也好,人总是要死的,最终是会释放某种宿命的意味的。在多数情况下,我们这些凡眼肉身所能看见的恐怕仅仅是结果而已。无论谁看,在生命的旅程之中,之后,其结果都明显实际存在于那里并且发挥着其必然的影响力。问题是,锁定带来结果的原因并非易事。而将其拿在手上“喏”一声出示于人就更是困难的事情了。

当然,原因总会在那里,是客观事实。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一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或许是互为因果吧。在如此无限循环连锁性延续时间里,什么是最初的原因,一般都变得无从知晓,无从分辨。或者变得怎么都无所谓的了。又或者变成没人很想知道的东西。进而,话题在多米诺骨片最后一张倒下的地方戛然而止。

即将讲述的我父亲的故事,没准我就要走上与此相似的路。

【七】

理发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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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张着被睡意遮盖着的眼睛,没有了往昔的表情与神采。他庄严而且孤独地躺在我身边的病床上,如同去掉了水分后干缩的木乃伊,显然,他已经没有了健康人的思维和意识。

我的面对父亲的叙述,终于找到了一个纯洁的、主观的,带着回忆色彩的借口。我以孩子的视角,而且,我的身份还是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的儿子。我的关于父亲的一切涂上了回忆的个人色彩,变得朴实和平易近人,变得主观而且纯粹。因此,我,作为一个叙述者具有了旁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所不具备的理解和同情心。而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天真隐藏在我对于父亲的凝视之中。那个模样的父亲,已经神秘地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推测,当父亲的呼吸因为心血管疾病的困扰而变得断断续续的时候,他或许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成为了维持他体内生机的能量,让他的生活在他的回忆里变得流畅和奇妙无比。

父亲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这是他在八十岁之后才出现的在外貌上的变化。但是,他的皮肤却黑黢黢的,整个身子也都变得僵硬,像一大块躺着的陈年老腊肉,已经被彻底风干了。而现在的我,依旧热血沸腾地奔波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偶尔遇到狂风,偶然淋过大雨,遇见风险,但这些,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变成痛并快乐着的美好回忆。

我对父亲说:“人很容易在这样平凡的生活里,形成无意识的惯性和惰性:无意识地给生活加速、任由其自转、陷入琐碎的柴米油盐、自怨自艾和自暴自弃、忽略身边的人和事,狂傲、冷漠、自怜、愤怒、自私、抱怨、横蛮和不自知。”

我继续说:“您没有要求我优秀、出众或者出人头地,拒绝以恐惧、胁迫和人为权威的方式来进行强迫教育。没有以父权粗暴地、虚弱地压制我的生活。您只是知道,活着便意味着胜利;活得滋润就是更大的胜利。世界上最大的成功和幸福,莫过于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正常人的心态,吃好睡好,所爱之人全部安好。低谷也好,高潮也罢,还能认真生活,努力工作和生活,便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母亲逝世以后,我父亲的行为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怪异,自私,特别惜命。他忧郁、多疑、挑剔地看待自己儿女们出现在他身边时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好像永远也看不顺眼。他曾经用体内残存的力量来抵抗自己对于死亡的恐惧。可是,他失败了。他的衣柜和储藏柜里装满了中药和西药,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举动。虽然我明明知道他在死亡面前显得惊慌失措,束手无策,购买药物只是为了表达出某些不能忍受的不安。但是,我想,如果他有一艘航空母舰的话,也有可能会把舰船的船舱储存一千年也用不完的药物。即便是这样,没有多久,他依然无可救药。所以,父亲不得不永远在悲伤而且恐惧的气体中漂浮着。他失去了生活和现实,甚至没法获得一个诚实地承认自己即将死亡这一基本事实的态度。最后,他连死亡都失去了。

那一天,直到夜晚十二点钟过后,我才离开疗养院。

在的士上,我突发奇想,不妨到凌晨故乡的街头走走。在寂静之中感受一番生生不息的希望,在黑暗中期待渐渐明亮的黎明。

行走在街上,我感觉黑暗给零零星星的行人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更加重了我对于故乡城市的陌生感。风不太大,却冰冷僵硬。我的心忽然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和寂寞的感觉来。我想,如果生我养我、与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父亲都不认识我了,那么,在这座故乡的城市还能有几个人能够认识我呢?这样想着,我的神思开始恍恍惚惚起来。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暮秋的深夜里,流浪在故乡的街头和巷尾。

我举目顾盼,城市的一些灯火,星星点点地从些许的窗口透射出来。在这样的暗夜中,灯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但毫无疑问,每个窗口都是一个迷,是一段有情趣的故事,每个窗口里都在发生着各不相同又大同小异的过往的故事。

我继续迷惘地行走着,懵懵懂懂的,一种潜伏的意识终于顽强地让我抬起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是不辛苦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是不委屈的。我想,再难再苦的事情,熬着熬着就过去了。更相信无论如何,人这一生总是会过去的。

那天凌晨,在城市花里胡哨的衬托下,我显得有些拖沓。我切实地感觉到我已经开始衰败了。终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疗养院里的我的父亲一样,躯体萎缩,脸上布满了褶皱和老年癍,然后呢,一切在火葬场里化为乌有。我想,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记起了作家莫泊桑说的话:“生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过后,那位黄头发护士又过来。这次她没有换尿袋和尿不湿,而是拿来了理发工具。

“你父亲很长时间没有剃头了,我现在帮助理一下,可以吗?”

“我来理吧。”我回答道。

黄头发护士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会理发?”

我看了一眼手表,说:“我会理发,我不仅自己给自己理发,我还为我的儿子理发,只是手艺是自学的,理出来的发型不太好看,也不大会做发型,大概只能说将就过得去吧。”

黄头发半信半疑。她把理发工具递给我后,又把一块黑色的皮垫子放在父亲的枕头上,然后扶起父亲那硕大沉重的脑袋。这一切黄头发都做得一丝不苟,从旁观看都甚觉快意,使人油然腾起温暖来临之感。我接过剃头推子,给父亲系上面布。

我屏息凝神,认真地替父亲理发。我在父亲的脑袋上不断地触摸,以此寻觅生命的征兆。那还是一个大大的肉球,我的手掌却能感觉到它的温暖。

我对黄头发说:“从中午过后,我就一直对着他说话,我没有停止过我的叙述,不过,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没有任何回应我的表情和迹象。”

“你理发的时候,动作非常妥帖,看来真的是一个老师傅了,” 黄头发说道,“在护士学校里,我在接受医学护理方面教育的时候,学过这样一句话:至亲的人的话语或许能让病人的神经产生轻微的震荡。特别是亲人的呼唤,应该有明显的效果。不管病人是否理解内容,也不管这些内容是什么,但对病人一定有唤醒的效果。我所接受的专业教育告诉我,不管病人能不能听得到,最好大声而且明朗地对他说话。这么做一定是会有效果的。从这些年我护理老年人的经验来看,我相信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我想了一下这件事,总有些想不明白。

剃头完毕,我开始为父亲刮胡子。

“谢谢你的提醒。”我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刮剃父亲的白胡须,一边用湿润的毛巾擦拭他的脸容。父亲完全不抵抗,即使我再做什么动作,他也只是被动地承受着,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我接着说:“我想,这几天就这样一直呼唤。起不起作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就这么一直呼唤下去。”

“我半个小时以后来收拾屋子。” 黄头发说完,轻轻点头,步履轻快地走出病房。

我用电动剃须刀为父亲剃去脖子上的绒毛,再用小剪刀为他剪掉耳朵和鼻孔里伸出的白毛,把稀稀疏疏的眉毛修剪整齐。再用大剪刀剪掉他的手指和脚指的指甲。即便他意识不清,但是他的头发、指甲、眉毛和鼻毛却是生长旺盛。特别是指甲,基本上用正常的指甲剪无法剪除,只能从疗养院找来一把特制的大剪刀。我又帮他翻身,洗澡,在他神志朦胧中擦干他的身体,重新为他换了一套睡衣。

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我望着眼前这个人,我的父亲,我渐渐不明白,人的生与死中间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槛?活着与死去究竟有多少差异了?到底有没有堪称差异的东西啊?难道我只是贪图自己思考的方便才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吗?

【八】

黑暗来临

—————————▼—————————

大约下午三四点钟,黄头发护士走过病房来。进来的时候,她冲着我嫣然一笑。她首先收拾了一下剃头时留下的头发碎屑,把理发工具整理好,然后给父亲清理了一下排泄物,检查了一下床上的尿不湿,确认没有积存的排泄物之后,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或者说你的父亲有什么需要,可以按应急铃。”

大概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照章行事,动作有条理,举止纯熟利落。观察着她这一连串动作,我想,在这疗养院里,照料着毫无治愈希望的痴呆老人,她和他们这类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生活的呢?无论怎么说,这里毕竟是老人生命最后时刻的一个车站。我的父亲总有一个时刻得乘上列车,回到他来的那个世界去。

完成规定的工作后,黄头发又对我腼腆地微笑了一下。

“看来,你父亲还在昏睡。”她说。

“是的,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在昏睡,跟前两天一模一样,情况稳定。”

我尽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我的意思是,往好里说的话。”

黄头发脸上浮出半是过意不去的微笑,稍稍歪了歪脑袋,视线投向我膝头上合起来的笔记本电脑。

她说:“你在给他讲你们的过去吗?”

我点头,说:“我只管一个劲地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讲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讲什么。”

“就算听不见,对你对他,至少都是共赢,双方都需要,我看也是好事。”黄头发护士说。

“好也罢坏也罢,有事可做,反正我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事能做的了。”

“不过,像你这样的陪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大多数人跟我不一样,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当然,我也是在忙自己的生活,只是,我觉得,我亏欠他很多,不知道能否通过这个办法弥补一些什么,总之吧,弥补一点,哪怕仅仅是一点点,我心里也舒服一些。”我说。

黄头发想说什么,犹豫着,不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看昏昏入睡的父亲,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老人的脸部,又看看我。

“你的意思是你多跟他说话,或许你自己也感觉轻松一些。”她问。

“是啊,我的确是这样感觉的。”我答道。

黄头发走出去后,我稍过了一会儿,开始继续我向父亲的倾诉:“爸爸,您教育我说,对于你打了一辈子永远也打不败的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敌人和解,成为朋友。而我在屡次的失败中学到的东西又是那么的少。我总是如此容易被侵蚀和掠夺,如此地缺乏精神上的抵抗力。那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和虚荣,我的维护竟然如此凄凉而且卑微。”我接着说:“我也曾渴望秩序、纯洁、纪律和信仰。我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现在想来,我的偏执的理解还真的错了。我不能不得意而又绝望并且悲哀地发现,把世界看得再黑暗,再不堪一击,我的判断竟然最后都会应验;那些对未来抱着希望的人,他们的幻想终将被撕碎,必将都会被嘲弄。所以,我们大可把世界想得坏一些。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撇开别的因素,人生本来就是绝望的。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毫无悬念地必然地走向死亡。”

说累了,我想抽烟。病房里是不能抽烟的。

我上到大楼七楼顶部的天台,拿出一支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经过肺部循环过的烟雾吐出来。

朝楼下看,周边是一片农村的田野,一些彩钢板搭建的小屋零零星星地散落在郊外,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赛场,在赛事完结以后人们随意丢弃的垃圾,东一块西一块的,没有规则的布局。

大楼的前面,更为遥远的前方是一片更加模模糊糊的绿色杂木林,已经有大片的树叶开始凋零飘落。整片杂木林在大自然中小得像一团废纸。一条高速公路的路基反射着灰色的光芒,隐隐约约地消失在绿色之中。我想,那条高速公路无论走去哪里,那暗灰色的光芒恐怕都将无尽无休地持续下去。如此一想,便有些烦了,心想,除了高速公路而外,人类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出行方式呢?

在楼顶天台吸罢烟,我伸个懒腰,仰望天空。好久没望天空了,或者不如说慢慢观望什么这一行为本身,于我已经久违了。

天空无一丝云絮,湛蓝湛蓝的,然而,空气里整体上还是罩有一层暮秋特有的朦朦胧胧的不透明面纱,天空的湛蓝便力图透过这虚无缥缈的面纱一点点渗出。阳光如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从空中降下,不为任何人注意地沉积于地表。

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波光粼粼。空气恰似成群结队在树木间飞行的鸟一般缓缓流移,变成微冷的风。风掠过山丘徐缓的绿色斜坡,越过城市的上空,不经意地震颤着树叶,穿过树林。杜鹃鸟的叫声成一直线横穿柔和的光照,消失在远处的山脊线的那一边。一座座山丘起伏着连成一排,如熟睡中的巨猫匍匐在时光的向阳坡面。

我从楼顶下到病房,黄头发护士正在父亲的床头,她对着昏睡的父亲说:“我给你洗洗脸,你就可以继续睡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一只手拍打着的被子。我的父亲仿佛是个需要她哄着入睡的孩子。听口音,黄头发无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拍打完毕,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父亲的脸,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病痛。看着她娇嫩的小手在父亲苍老的脸上滑过,宛如凄凉死寂的土地上开出鲜艳的、稚嫩的花朵,我的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

一个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一个濒临生命的终点,我从未见过对比如此强烈的生命反差的图景。竭尽全力绽放的笑容和黄头发护士纯净如雪的天真容颜,让我的心在震撼的同时也充满了辛酸。然而,有些事情终是无法选择也是无可逃避的。

我想,疗养院的工作大多单调而且无聊,上班时间过长,没有规律。不过,能在自己出生长大的这片土地上工作毕竟难得,加之与在普通综合医院工作、天天面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相比,精神压力可能要相对小一些。

疗养院这种地方,在通常的情况下,老人们慢慢费时耗日地丧失记忆,日复一日地看着昼夜循环往复,不能理解事态的变化,就这样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这里很少有流血。即便是痛苦,也抑制限定在最小的限度。基本没有半夜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也大致没有围在一旁恸哭哀号的家属。

我想,这也许就是黄头发这类人愿意长期在疗养院工作的主要原因吧!

“你很孝顺啊。”黄头发护士一面替父亲换尿袋一面说,“每天来跟神志昏迷的父亲说话,这样的家属很少见,也就是我在别的疗养院工作的时候见过。在现在的这家疗养院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舒服。

“跟父亲说话,其实是我自己感觉到轻松舒坦。碰巧请到了假,但我恐怕待不了太久。平日里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总是忙自己的事情,顾不上家人。现在,跟父亲多说一天的话,我的负疚感就会减轻一份。”

“就算是碰巧有空,也没有人心甘情愿到这里来,都是老人和即将死去的人,”她说,“这么说有点那个,不吉利是吧?这病基本是好不了的。时间拖得久了,人人都会渐渐失去耐心,心灰意懒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是我想向我的父亲倾诉,说什么事情都行。其实是减轻了我自己的精神负担。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你跟他说了一些什么呢?”

“我和父亲过去的日子,我自己的生活,我家庭的历史,还有,我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的东西。”

“现在,您还想向他倾诉什么?”

我把自己在父亲面前所说的话,经过简单的整理,粗略地告诉黄头发护士。黄头发沉默不言。她一旦沉默,整个病房便连声息都消失了。接着,她转身出了病房。

【九】

若无其事

—————————▼—————————

午后的太阳从窗外照了进来。

故乡的午后实在美丽动人。金黄色的太阳一瞬间变成一条虚线在蓝色的天空中浮现出来。浮动的云彩静静向上提升,就好像天上伸出一只巨手,把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地从空中剥开,逐渐分层,徐徐展开,十分瑰丽壮观。前面已说过,那是一种远远超越我自身意识的一种壮观。望着望着,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正这么地在绽放的同时慢慢稀释慢慢消失了。这里边不包含任何所谓人之活动这类微不足道的名堂。

从全然不存在堪称生命之物的太古开始,我的故乡便是如此的光景,业已重复了数亿次数十亿次之多。此时此刻,我早已把工作中的烦恼和焦虑抛弃到九霄云外,只顾忘情地对着眼前午后的天光。

我和父亲沉默良久。他依然无话可说,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适的东西,它袭扰着我的内心,让我萌生出了新鲜的烦躁不安。与此同时,大团大团的云彩突然布满天空,天色越来越粘稠,灰色的光芒让人有了一种压迫的感觉,这种感觉飘漾在我的四周。灯光似乎在房间内悄然移动,如同魅影。

当天夜晚,我乘的士返回市内,走进二姐家吃了一顿简单可口的晚饭,喝了一杯热茶,回二姐为我准备的房间看书。

就这样,连续十天,每到上班时间,我便去父亲的病房,坐在病床边打开手提电脑。在倾诉累了以后,就修改一些我在深圳写作的一些文章,有随笔,也有小说,然后又阅读电脑上下载的中外名著。我一边默默地写作和朗读,一边观察我的父亲。

至于父亲能否听见我这轻轻的诵读声,我不是很清楚。

单看他的面部,根本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反应。他应该并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人双目紧闭,一味昏睡。脸部像贴了一层薄纸,颜色有些虚假。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甚至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当然,他一定是在呼吸的了,我只有把耳朵凑到近他的鼻子前面,唯有这缓慢平静有节奏的一进一出表明他仍然活着。

大约下午三点,那个黄头发来病房看看父亲的身体状况。通常,她都是这个时间过来,她的问题都是很简短的,主要是换一下尿布,检查病人是否还活着,而我的父亲只是一味地昏睡。我很清楚,父亲的生命力正在徐徐衰减。换言之,他正在缓慢但精确地逼近死亡。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如今已无计可施,只能让他在这里安静地沉睡。

那个黄头发护士告诉我,只能就这样了,能够做到的无非就这些。

她说完这些,转身去了别的病房。

房间里剩下我和父亲的时候,我只能站在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绿草茵茵的疗养院对面,黑压压地横亘着一些村落。这个时候,一切显得非常安静,仿佛是我跟父亲的灵魂相互对望,各自低语着自己过去的故事一般,那里有重叠、有交流、有碰撞,似乎我们共同在呼唤更多的灵魂加入到我的故事当中。让我讲述的故事更加的丰富多彩。

站累了,我就坐在父亲的床边,不时对着他说说话,但依然没有像样的回应。父亲仍然是仰面长卧着,一时睁眼,一时熟睡。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是在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当黄昏临近时,便等待着发生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有天空静静暗下来,没有任何声响,房间笼罩在淡淡的、浅浅的黑暗之中。我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起身,乘上的士赶回在黄冈市区二姐家休息。

晚上,在进入睡眠之前,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应该更加专心地面对我的父亲,当日来回的探望只怕还不够,可能需要对父亲的更深入的关怀。我这样想并没有具体的根据,只是这样感觉的。

我没有了睡意。起身,出门,来到赤壁公园。看到四周几乎在一瞬间重新轮廓分明的景物时,我觉得它们就像是一个准备直播现场的工作人员所匆匆重新搭好的布景,为的是要欺骗别人或者骗我自己相信,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充满人性味道的。我对此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不是夸耀这个时代,这个时代虽然还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但总的说来,并不是特别坏,还是有很多事情值得我去做、去捍卫。有句话说,你的价值在于你的敌人的分量。对于我而言,我的价值在于这个时代苦难的分量,以及在此基础上我能够有多大的改造决心与勇气。而我的父亲正值年富力强的年代,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因为每天的生活都被劳作填满,拼尽全力都只为满足眼前对温饱的需求。没有精力去思考长远的发展,以为未来会日复一日,永远如此平顺下去。人的狭隘、短视和自私就是显而易见的特点了。

“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回忆过去的任何事情也都一样。中国人那个时代似乎大家都差不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差不多”中这样说。这个“差不多”,在我长时间的思考中几乎是可以具体拥抱得到的。

第二天清晨,我一早起来就去长江边上跑步。在赤壁公园转圈,两三个来回下来,就要六七公里,跑完了,一身是汗。然后返回我二姐家洗澡和吃早餐。她每天准备的饭菜总是不一样的,分别是家乡的鱼干、肉糕、红烧肉、咸菜焖猪下水、面食和米饭,不知为何,现在想来,依旧很美味。

早餐后,我就就去疗养院见我的父亲。坐在他的病床边用电脑写小说或者别的什么文章。许久没有这样的宁静了,我感觉非常开心。在家乡的土地上远离平日繁忙的工作而进行有节奏的生活,转变一下心情,换一换频道,倒也不错。

外面的鸟在不断地鸣叫,我也喜欢这声音。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没有那么豪气英武,也没有那般勤劳坚韧,更没那样挺拔高大。他的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活得甚至有些卑微。当然,他的身体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疾病,但不影响身体整体的健康。

涉及到父亲的感情生活,我也不知道是不如意还是美满幸福。总之,在他的晚年,在子女们不需要他的时候,他骤然间变得苍老甚至略微显出一些猥琐。可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爱他的子女,像好斗而勇敢的工蚁,毫不犹豫进行或明或暗的战斗,绝对不会放下任何一丁点子女和家庭的利益。他经常是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但是,只有我们这些子女一出现,他就只说对自己非常有利的话,还要在我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那次,我去上大学,临走前,在车站里,他认认真真拿起我的手看了又看,说:“我没有把你这样的人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废物已经是奇迹了。仅仅凭这一点,我就是快乐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黯然离去。那个时候,我17岁,忽然心里就想:说不定自己再不能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人了,最低限度看待当时的我自己,至少已经活得没有那么纯粹的了。我犯过几个青春期的错误,都是暗恋那个谁啊谁的。如今想来,那甚至连错误都不是,是人性,是青春的萌动。与其说是错误,或许莫如说是我自身与生俱来的天然的、倾向性的东西。如此想着,我有些黯然神伤。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就在父亲转身的那个时候,我仿佛听见音乐响起,一阵琴弦的拨动,接着一个女声浅吟低唱,如丝绸般轻柔,却不知何故穿透了我的心灵。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那一刻的模样,强势而又绝望。他身体前倾,咬着牙,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儿子的脸上搜寻着表示赞同的迹象、共同信念的痕迹,但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

【十】

穿过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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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我竟然一时回答不上来。我曾经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有太多的不同,而现在觉得其实我跟他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从容不迫,威严神勇,严肃认真,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不堪、怯懦和恐慌。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工作,听说要生了,急急地骑着自行车向湖北省人民医院赶去。

等我赶到时,儿子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婴儿车中昏昏沉睡。有意思的是,婴儿车中有十二个同一天出生的婴儿。

唯有我的儿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那样眼熟而亲切,却又无比遥远而陌生,像远方突然闯进我家的不速之客。面对这个站在我家门口的陌生人,我不敢贸然打开我的家门,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而事实上,他的到来,让我感觉是另外一个“我”走进了我的这个家。

他们母子俩出了医院之后的当天夜晚,儿子间或醒来过,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对来到这个家庭的不屑,然后又悄然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感到迷茫和手足无措。

我曾对儿子半夜哭闹深感烦躁不安,对他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而感到怒火中烧,暴跳如雷。可看见了他的稚嫩的脸蛋,我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了。我无需承诺什么,只是知道此生我必须保护他,爱护他,帮助他,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我曾经在一个火灾现场看见了奇特的一幕,在一组电瓶车爆炸的一瞬间,一个三十多岁、刚为人父的男人用身体下意识地挡住了家门,力求挡住涌进家的烟雾和冲击波。家门被震塌的那个瞬间,这个父亲被活活烧死。

死亡的时候,他的动作粗俗,表情十分难看。而他的身后是他的妻子以及她怀抱中的婴儿。那位刚为人母的女人,生怕婴儿被炸死,前胸死死抱住婴儿,后背朝着冲击波过来的方向。一家三口死在同一个现场。我相信他们的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临死前潜意识的本能反应。我想,这一对夫妻一定是爱孩子的,他们死得如此的壮烈。

在中国,每个父亲很有可能在子女眼里都有着不堪的一面。我们都知道,倘若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多年来,在儿子面前,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自己狼狈不堪的奋斗历程,努力积攒自己的人脉和资源,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人模狗样的,穿着整洁的衣服去上班,让儿子觉得父亲其实是潇洒和浪漫的,不甘人后,有头有脸,不输于人,成竹在胸。问题是,锁定带来结果的原因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将其拿在手上展示给别人观看却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情。如果我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没准就要走上与此相似的路,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重复。

而现在,此时此刻,世界已经在眼前发生了沧桑巨变,我的父亲依然安静地卧病在床。他当然不需要再装扮自己的了。闪入我眼帘的,恐怕只是他的虚弱的裸体,这是我的父亲一辈子都不愿意别人看见的一面,可如今,在他的儿子面前,却已经展露无遗的了。

陪同父亲的那些天,我总是在夜晚十二点睡觉。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样,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汇报自己的踪迹,甚至包括我记忆中的相当具体的故事的细节。父亲自然毫无反应,我的叙述如同对着墙壁讲述一样,永远没有了回应。现在想来,那几天,一切都不过是习惯性的仪式罢了,但单纯的反复有时也有不小的意义。

我随身携带的电脑硬盘中储存了很多的书籍,大多数是一些哲学、小说和文学类的作品,没有什么规定的书目。我所读的书,父亲能否听得懂,我不是很清楚。我想,只要我将正在看的书读出声来即可。如果电脑里储存的是一本天文书籍,我也同样会读出声来。我尽量用最为清晰的语速、使用乡音缓慢地朗读文章,好让老人能够听得清。这是我唯一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

累了,我又开始了面朝父亲的倾诉:“我的少年时期是在一个并不偏僻的农场度过的。那个地方是江汉平原的一部分,与大别山的出口相互连接。人在少年儿童期以前,生命还处于柔弱易碎的阶段,无论是心理状态还是身体状态,完全处于成长阶段,还没有达到一个相对安全而又恒定的程度。但是,随着我的体力的增长已经超过了我欲望的需要,我变得焦虑不安。从绝对意义上讲,我的心灵还很柔弱,对外在事物的判断主要依赖于别人的评价。但从相对意义来说,少年时期的我,与我的儿童时期相比较,已经是变得更加的强大了。也就是说,与成人对比,我还是柔弱的,但相对于童年时期的孩子的需求而言,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是非常的强壮的了。”

父亲仰面朝天,垂着眼睑,眼皮遮蔽着深陷的眼睛,就像沉沉地拉下卷帘门的一间不幸的车库。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

我接着说:“现在分析我少年时期所过的生活,所出现的种种心理问题,我以为我之所以显得柔弱,是由于我的体力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的不平衡。要满足自己的欲望,需要花费体力的同时,还要有反抗的勇气。很显然,我没有那种胆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减少欲念,这就等于增加了我的体力。我的生命中总涌溢着一股芬芳的气息,那是草叶的香醇,土地的味道。我曾经在夏日的田埂上割过青草,在深秋的路旁扫过树叶,在阳光烂漫的原野里割谷和插秧。我看见父亲及其农工们的汗水就洒在田埂路旁、原野和每一片草叶上。或许,我是农场职工的儿子,总能聆听到土地的声音。成长给予人的或许是觉醒和反思,就如同一株被刻上字的小树,虽然逐渐地有了年轮,长成了参天的大树,可那记忆的痕迹,如同古树的年轮的纹路,每一个圆圈都是岁月划定的记号,那记号就是生活气息的残存。”

说到这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大地舒展一下身体,走到窗前,继续眺望外面的风景。家乡的晴天持续多日,一直没有下雨。病房里也显得十分的干燥。枕头、衣柜、书、电脑和桌子,所有的东西都如同晒蔫了的树叶,了无生趣。然而,病房外面的一切,包括天气、温度、湿度和风力都与父亲无关,他依然沉陷在连绵不断的昏睡之中。麻痹仿佛是大慈大悲的袈裟,裹住他的全身。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朗读从电脑上下载的书籍。在这长条形的房间里,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能。

时间长了,我所朗读的书籍的内容让我自己都觉得厌倦。我沉默着坐在那里,望着父亲熟睡的身影,推测他的大脑中正在思考着什么。在他头盖骨的内侧究竟潜藏着什么样形态的意识呢?亦或是那里已然空无一物了?就像被遗弃的房屋,家具、生活用品一件不剩地被搬运走了,清空了,曾经住着的人们已然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疗养院那墙壁上、天花板上、灯管上,肯定烙印着他时时刻刻的记忆和情景。天长日久使用和培育起来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地被吸进一片虚无之中。也许,躺在这疗养院简朴的病床上,父亲还在内心深处的空房间那寂静的黑暗中,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情景与记忆重重环绕着,且纠缠不清。

【十一】

心存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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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的呼吸陡然停止了,紧接着又有了呼吸。来来回回,中断呼吸,又接续呼吸。他面容僵硬,费力地吐出气体时,脖子上一根血管鼓了起来,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像一条挣扎扭动的大蛇。也不是就想死去,说实话。只是在这里等待死的到来,如同坐在车站长椅上等待列车开来。我按了一下紧急呼叫的电铃,随后,黄头发护士赶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位男护工。我估计父亲的最后时刻到了。

秃顶医生也马上赶了过来。他在现场立即进行了问诊,做了简单的检查。这期间,父亲还是紧闭眼睛和嘴巴。每个人都看着我的父亲。他面无表情。沉默比吼叫更可怕。

秃顶医生说:“你其实可以回去休息一下,等疗养院通知你,你再过来不迟。”

“应该能够赶上吧?”我的意思是赶上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跟他道别,送父亲最后一程。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无所谓地说:“我们经历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再来,来得及的。”

来的男护工个个都寡言少语。也许是戴着硕大的口罩的缘故,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或者是因为职业操守上的要求,他们一直不愿意跟我说话。其中一个身材矮小,头发很短,肤色浅黑,透过口罩朝我微笑了一下。看眼睛就知道他在微笑。我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父亲被两位男护工推走了。我在确认他已经进入急救室之后,听从了医生的劝说,返回二姐温暖的家。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喝了一杯热热的绿茶,消磨大约十五分钟,把怀着期待的心完全放下,人感觉一阵轻松。

我连梦也没做一个,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新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只一会儿功夫,突然就有了乌云,天黑沉沉一片,我的预感已经成为了现实。在日常生活中,我的预感往往没有根据,但却十分准确。我在工作和生活中,与其说是凭经验,毋宁是凭预感,不,应该是凭猜想去判断许多事物的走向和趋势,甚至是一种自认为的臆断。越往坏里去设想,做起事情来就越切近本相,越是没有遗憾。世界通常被遮蔽得如此严重,不用利器就无法揭开它,我的对于工作和生活预判就是这样的利器。我是对黑暗特别敏感的人,是悲观主义者,甚至是有点神经质的人。

我上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的士,这时,天空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随后出现了雨雪。的士车停在疗养院的门前。阴凉的北风之中,绵绵不断的雨雪濡湿了疗养院大院里的景观树和草地,望上去洁白而凝重。

在疗养院的门前,下了的士,我根本听不到周围的人声。风骤然停了,唯有雨雪从空中直直地落下。到了中午,真真实实的雪花开始飘舞了。在我的记忆里,十一月下旬,我的家乡是不可能下雪的。一般而言,只有元旦以后才会出现下雪天气。这反常的气候,让我陡然心生悲凉。

疗养院门前的街道显得清静而且从容,两旁的商店都关上了门,只有寥寥不多的几个人行走在街上。于是,我才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虚幻,进入到现实之中。此刻的街上,满是落地即化的水雪,我走在上面仿佛游荡在平静的河面上。

这时候,一辆卡车从我的身边驶过,扬起的雨雪和泥浆几乎将我的身体覆盖。我走到了疗养院大门的中央,继续往里走。疗养院周围的一切也都显得阴暗而潮湿。一些医护人员在雨雪中进进出出。

在没有到疗养院通知的情况下,我再一次进入父亲曾经住过的那间微暗的病房。那里面仅仅残留着病人的气味和留着父亲人形凹陷的空床。

我想,在那空荡荡的病床上,会不会再一次出现我沉睡的父亲呢?我的父亲还会有机会醒来吗?我很想对父亲再说一次:“我这几天跟你说的话,完全是我的一种回忆。当然,我的回忆总是在岁月消逝后才出现,如同坠入湍急的河流的人,一根腐朽的木头,突然漂流到溺水者眼前,握住这块木头仅仅只是自我拯救的一种特殊的象征,一种未曾验证的奢望,一种自我安慰。虽然自己未必真的能够得救,但是,握住这块木头就有希望,总比绝望好。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生活的真实景象,它只是时不时地提醒我或者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我们对现在的各种生活形态,有没有把控的能力,至少我是心存疑虑的。”

然而,这样的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了。父亲已经进入了急救室,我的关于这一切的提问,都是枉然的。

我的目光看向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痕,想起父亲过去的好,想起他一生的不容易,一行热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将泪目转向窗外,眺望着户外的逐渐浓稠的雪雾,一片茫然,那景象虽然美丽,却又不单单是美丽,似乎更具有某种灵性的意味,甚至像是这遍布着死亡、沉默、阴郁与精灵的神奇的故乡神性的模样。

我想,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是回首往事咀嚼往事的年龄。快乐,苦难,幸与不幸,冷嘲与热讽,无奈与尴尬,妥协与苟且,咀嚼之下,便有了分量。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寡言少语的父亲。

他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活力充沛、任劳任怨、激情澎湃的;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强大的感染力和号召力,浑身散发着喜悦与爱的能量,就像绽放中的美丽花朵,给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带来愉悦的感受。我们作为儿女与他在一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有了如山的肩膀依靠,有了生活的重心。他让我们这些子女知道唯有像草芥和泥土般地存在,才能拥有真实的观察世界的目光,而最低处的尘埃里,恰恰是一个人最正当的位置。

我注视着父亲病床上仅仅留下的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形凹陷,感觉到天气的骤然变化。静下心来想一想,也难怪,温暖的天气已经持续数日,凉意惊人的北风便来造访了。晴久必变,这是规律。而病房的一切,确与这样的季节变化毫不相关。我想尽量让自己变成无色透明的观察者,屏气凝息,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刻。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的差别日渐稀薄。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父亲的结果仍然没有出现,尽管我知道那结果是一定要出现的。

父亲还没被送回来。病床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凹痕。然而,那里已经没有父亲了。被淡而冷的雾霭染得微暗的房间里,仅仅残留着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一个衰弱老人躺过的细微痕迹。

我长叹一声,依旧在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将双手放在膝头,久久地凝望着床单上的凹痕,然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晚秋黄昏的云,笔直地拖曳在城市的上空,远处吹过来的风凉飕飕的,有些刺骨。似乎许久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凄美的天空了。有点像迟迟不落的日间黄昏。

我在充满老年人气味的病房中咬着嘴唇,闭目不动,就像调节收音机旋钮一般,仔细地聆听着周围世界发出的响声。

疗养院墙外依然是汽车过往的声音,不断的车声首先传入了我的耳廓。远处有人在高声呼唤谁。那声音嘶哑,声调高吭。还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不知是来自何处。我的眼睛闭得久了,传入耳廓的种种声音便失去了方位与距离感,乱哄哄,一片杂乱。

【十二】

漆黑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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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独自一人之时,我便不由想起同在农村田埂上奔走的父亲。我的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是奇特、顽固而且独立的,同任何场所也不相连接,同任何人也不相连。这种一连串的事实,恍若一幕栩栩如生的梦,细节都记得真真切切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现实还要鲜明,更有时代感。然而,归根结蒂还是不同任何存在发生实质性的联系。但对于我的思维而言,则似乎求之不得。那是在极其有限的形式下的心灵契合,是对遐想式幻觉的珍惜。

我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的身体被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照得通亮。良久,看累了,我仰卧在父亲睡过的床上睡了一会儿。不是半个小时就是四十分钟,无梦而安详的睡眠。是全力开动脑筋、想累了之后那种深邃惬意的睡眠。

回想起来,我最近几天只是零零散散极不规律地睡过几觉。在黄昏到来前,必须从体内排除积蓄的疲倦,以强健而崭新的面貌出门。在疗养院,我的身体本能地知道,需要纯粹的休息。就在被拖进睡眠之际,我听见了,或者说感觉到了父亲的声音。那么,我的父亲究竟跟我说了一些什么呢?亦或他究竟想跟我说了一些什么呢?我感觉我的意识有些迷糊,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就这样,我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心中有事,烦躁不安。我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

我在电话里说:“父亲昨天晚上被推进了急救室,他的呼吸时断时续,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我担心他醒不过来。”

“你尽量朝着好的方面去想吧,但是,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妻子在电话里安慰我,可是,我的大脑想象不出任何好的的东西来。

她接着说:“我跟儿子尽快赶过来。”

“但是,医生还是没有正式通知我最后的结果,只是让我回住处等电话。父亲的状况是时沉时浮,似乎还有气息。”

“这种情况挺让人窝心的,我的感觉是你就在疗养院里等候。我跟儿子很快就从深圳飞过来。”

我想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已经不行了?”

“当然有这个可能性。”妻子说。

“我只是不太相信这个事实而已。”

“承认与不承认都要面临这个结果,”妻子说,“你还是待在疗养院吧,在那儿待着,或许还能赶上送最后一程。”

“我现在就在疗养院,”我答道,“你的提醒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这个时候,我感觉妻子是在黑暗之中给我打电话的。我推测,黑暗中她正静静地将手机贴在耳边,朝着有声音的窗外凝目看去,似乎,我在电话的这一边可以隐隐约约地感觉出她的凝重和担心。

“你们是父子,应该有真实的感受。”她说。这已不是妻子的语声,也并非撒娇少女的声音,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其中有着某种睿智、禅意和安闲的含义,“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感觉父亲正在远去,那恐怕是我在深邃的睡眠中才能找到的东西,断片了,一无所知,似乎又是清晰的,脑海中浮现的关于父亲的画面特别逼真。这对于我是真实的。”

挂了电话,思前想后,我觉得妻子是对的,我应该放弃晚上的休息,就在疗养院一直等着,我得送父亲最后一程。

朝着窗外看去,我感觉上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围一点点变得浓稠,黑暗的比重在逐渐加大,浓稠得几乎要滴下来。得抓紧时间,我想。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我,一旦父亲真的是回光返照,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很可能来这里找我。我必须把头脑中渐趋成形的思考果断地转换为语言,并且能够及时地向父亲倾诉。

于我自己而言,与父亲之间有着明暗渠道,血脉中潜伏一种阴暗的秘密,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与子怎么也是难以分离的,我的这种感觉不可能完全与血缘关系无关。所以,离开了原生家庭,我在别的任何家中总感到孤独,惶惶不可终日。我总是悄悄地生活在不明来由的不安中,就像水族馆里的水母,飘飘荡荡,不知所终。

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说了出来。面对空气。话说罢,接下去便是深深的沉默。这是我所设想的一切。一部分是我此前朦胧感觉到的,其余则是在黑暗中说话时浮上脑海的。也可能黑暗的力量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或许这里的护理人员的存在对我有帮助亦未可知。但我的设想也还是同样没有任何根据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到了晚年,总是悲观、厌世、沮丧、多疑、消极、悲怨,温驯的眼睛略带一丝冷漠。与他在一起时,任何人都会感觉到莫名地压抑、不耐烦和不快乐。他浑身充斥着冷酷、狭隘、偏激、自私、挑剔与怀疑的能量,这种能量可能会吓退本想亲近他的人,特别是他的儿女和其他的亲人。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睡了多久,我很难确定。在我醒来时,房间里并非漆黑一团,雨雪骤停,有月光从窗口皎皎泻入。好大好大的月亮如银色的不锈钢盘,明晃晃地悬浮在窗户的上方。的确很大很大啊,仿佛是一张白纸,一伸手即可把字写在上面,从窗口射进来的月光宛如水洼亮晶晶地积在地上。

我很想再睡,但睡不着。根本不可能带着无法诉诸语言的心情入睡。这我知道。我从床上爬起身,一切都吱呀作响,一切声响听起来都很陈腐,而我便被包容在这个里面。我为父亲流泪,为我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流泪。

我穿上外衣,上街走进最先看到的迪斯科舞厅,听着不停顿的、不知名的爵士音乐,我感觉自己多少变得正常起来。也必须变得正常。总之,过去了十天,每一天的时间都在远离我自己的记忆,直到漆黑的暗夜之中传来远处的声响。

我的父亲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这是一场命运戏剧的结束。他的一生或许只是一场已经结束的一幕话剧,其悲剧命运更凸显一些。当然,这场悲剧也时时有着温情在闪烁。

溜达一圈以后回到疗养院,我望着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痕,我继续着白天的诉说:“爸爸,人间的长旅充满了多少凄冷、寂寞、孤苦,没有朋友的人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没有朋友的人是人世间真正的弃儿。在我的记忆之中,您一辈子没有朋友,到了晚年,连打麻将的朋友也没有,因为您害怕输钱,哪怕输了几毛钱,您都会觉得如同割肉般的心痛并决定永远不再打麻将。尽管您一辈子都是独来独往,孤单的,也是另类的。但是,您没有横蛮、虚弱,甚至是生硬地逼迫我成为您希望成为的人,您没有以父权威逼我,随心所欲地裁判我的生活,强迫我去完成您未曾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是让我自由自在地成长为今天的我。您原谅儿子经受过的挫折、脆弱和孤单;原谅儿子的敏感、焦虑、烦躁不安和神经质;原谅某些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某些人的现实状况;在那么多人长得比我强壮,比我有味道,比我有智慧的时候,您没有因此而抛弃我、嫌弃我、埋怨我;您原谅了我如同您一样逐渐地变老变丑。您把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遗传给了我:不气馁,不作恶,不惹事;有理想,有召唤,有良知;爱自由,爱家人,爱生活。”

对的,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对父亲说,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我说:“爸爸,您是我的起点,无疑也是我的终点,是您派生出了我生命的旅程。从您的身上我学会了与人交往的许多方法,我懂得低调的道理。而我的低调不是因为我多么的有人生的智慧,而是因为当我面临无可奈何的生活时,已经别无选择。”

我非常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的声音在深沉的黑暗中又开始带有一丝异样,声波有了轻微的震动,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暗处代我说话,并且准确地表达了我的意思。我轻咳一声,吃准说话人的确是我之后继续道:“是的,我无可奈何,别无选择。”

床单上的凹痕依旧静默不语。我又接着说:“爸爸,您放心,信念依然会照亮我,但眼前仍是黑暗一片,那黑暗浓稠得可以用锋利的尖刀切下一块来,被切下来的仅仅是那么一小块的黑暗,就重于泰山,足以压垮整个地球上的生物,压垮你和我。我们生活的周围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亮光,那怕是微光一现也行,也会让我如同您一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平凡、圆满,而且知足。”

说到这些,我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我似乎已经真的是有些明白死意味着什么了。我害怕失去至爱的亲人,为此,我愿意放弃自己的任性,收敛自己的蛮横,为亲人的不死作出自己小小的牺牲和努力。对于即将进入老年的我来说,这也许就是一份珍惜吧。

【十三】

无语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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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父亲的死包含着我这一生永远无法补偿的遗憾。让我经历这些死亡的场景也是有益处的。我还想,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分子。我有意识地让他与悲哀和伤痛隔绝,得到的就是对于失去父亲这一结果的坦然接受。既然生与死这堂大课终有一天我们每一个人得上,让他、让我早早地对生命的哲学有所感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当然,我不能过分渲染死亡的可怕,无原则地用死来恫吓自己和别的什么人,更不能去吓唬我的亲人,为家庭增加不必要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毕竟,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亡都是我们必须面临的问题,死是属于生的必修课,也是生的一个组成部分。了解死并不是为了让我和我的父亲流出恐惧的泪水,而是为了让他展现出更充满生命意味的灿烂笑容和坦然心态。如果说死亡的话题是一朵乌云,如果在适当的时候和地点落成适宜的雨水,也许会让生命的花开得更丰富、更圆润、更夺目、更美,我想。

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如今,科学技术发展迅猛,哲学命题的不断丰富,我强烈地感觉到,生与死的界线也开始模糊不清了。对于在现实中死去的人,只要有人记住了他们,他们便依然活着,活在我们的心中。另一些人尽管继续活在现实中,可是对他们的遗忘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死亡。而欲望和美感、情与仇、爱与恨、此岸与彼岸、真与假、善与恶在精神世界里都像一粥一饭一样实实在在,它们都具有自己的能量、外在的形态和常识所理解的实用性。我们的目光可以望到它们,我们的手可以触摸它们。”

当然没有回应,我再度陷入沉默。我和父亲及其我的家族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随风而逝的凡尘,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络绎不绝。往下,死将俘获我的父亲并将我的源头投入的熔炉之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光悄然破晓。我扬起脸,定定地注视着床头闹钟的指针,那指针按照现实时间缓缓移动。它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我胳膊的内侧承受着自己身体的重量,同时我也感觉到,我只有这部分身体是温暖潮润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天地都在颤动,仔细体会,我恍然大悟,摇晃的不是房间,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的躯体。明白了这一点,我真的感觉冷彻骨髓了。

整个疗养院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深邃而内省的静谧。我将暮秋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胸膛,任凭气体在呼吸系统平静徐缓地流动。在这种时刻,我会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回了遥远的过去。对于这间病房而言,无人的沉默恰当地配合了我的心境。

我究竟怀有怎样的心境呢?这些年,时不时的,我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高级的、技术性的服务员。我驱使着用自己的技能,尽可能充满良心地,毫无纰漏地进行着特定的有规律的活动和工作,而后使我的服务对象得到满足。我具有这样的性格和特性。充满着高度的专业性而不是机械的按部就班。其中却也蕴含了我的相应的生活习惯。

我并不是希望成为这种类型的人,也不是希望成为这种类型的新型人类。我只不过是随波逐流,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自己从小而树立的情怀。面对现实,我不得不考虑安定的、富足的生活,而以此为契机,却也不仅仅于此。实际上在很早之前,我对于“自己为自己干活并成为自己”便已不再抱有那样强烈的意愿了。

也许,我仅仅是将活着并希望活得更好当做了自己的借口。我已经不是被称作年轻人、中年人的人了,胸中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然消失殆尽,逐渐熄灭。我也逐渐忘却了那份青春炙热的触感曾经是如何温暖过我的身体。

面对这样的自己,我应该在某处做出一个切实的了断,或者也应该采取一些措施吧。可我仅仅是得过且过而已。之后再做出一个了断。因此,说到底,我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内心世界巧妙地、真诚地达成某种各方都能接受的妥协。

想到这里,我突然下定决心,干脆把自己的身体再一次躺在父亲留下的凹痕里,一动不动。

细碎花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在父亲躺过的病床上躺下,眼望墙上的电子挂钟,那时钟的时间刻度正在不停地闪烁。病房里的空气凝然不动,有些沉闷悲凉。虚浅的睡眠几次袭击了我的脑际,但我依然是清醒的。

现在这个时候,似乎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毫无意义。无非是浓重的黑暗与明亮线条之间的颜色的强烈反差罢了。我静静地忍耐着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

这个时候,在这种虚空的感觉中,我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映过很多过往的人,很多的过去所经历的事。我把父亲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想起他日复一日地奔走在去镇上的路线上的时光。

父亲在漫长的岁月里穿坏了不计其数的解放鞋。每双鞋都是绿色的帆布面,外观相同,都是黑色的橡胶底子,在那个年代是极为实用的廉价鞋。那些解放鞋都饱受折磨,弄得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绽开磨损,后跟歪斜。每当看到变形如此剧烈的胶底解放鞋,少年时代的我便心痛难忍。我并不是可怜我的父亲,而是可怜那双鞋子。这些鞋子让我想起了被无情地一再利用,最终濒临死亡的可怜的劳役动物。然而仔细想想,如今的父亲不就像濒死的劳役动物吗?不就和磨损的解放鞋一样吗?

我想起了一年前辞世的母亲,想起了父亲奔波的一生。想到这里,我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我常常会想起父亲跟我从未探讨过死亡的时候那个样子,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对于我来说,父亲的死亡是平静的,是不悲不喜的,是那个让我觉得很理想的死亡的样子呢?

我想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父亲,死亡是不可以去谈论的,它是不吉利的,它是一种毁灭、一种绝望。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没有认知,而我们大多数人对于死亡的恐惧,都来源于我们对于它的看法。

正是因为他总从不是跟我去谈论死亡的话题,因为很多中国老人是很避讳谈论这个话题。然而,我的父亲是完全可以很直白地跟我谈论的,甚至可以调侃自己的死亡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跟我谈论这个问题,当然,我也没有主动跟他提及此事。那么,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死亡对于我和我的父亲来说是一次永远的告别,但是告别并不意味着绝望。生命是有它的定数。我们要承认,父亲的生命到这里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就应该让它离开。

如今,现在,二三十年了,我在深圳这座城市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一旦定下生活模式,便努力地去维持,尽量不使之紊乱。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总觉得这样做似乎无比重要。

我想啊,自己如此地经过了一些什么?遗漏掉了一些什么?到底有多长的时间呢?眼前的白墙随着我的呼吸而徐徐摇晃,到底是白墙在动,还是我的身体在动呢?或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种错觉吧?此时的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一步一步地侵蚀我的肢体。我估摸着这已经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了。已经是极限了,我想。

【十四】

最后的告别

—————————▼—————————

沉沉的睡意袭来,我依然没有睡觉的愿望。

从床上爬起来,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的床上停留的时间到底有多久,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我睁开眼,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真是不可思议啊。只是开始感到自己的思绪脱离了以往的轨道,跑偏了。向着另一个方面如一条小路似的延伸了过去。然后,我才感到一个可怕的想法已经来到近前。

我对着病床上的凹痕说:“爸爸,我的生命并没有我理想中的原始的纯正性。我想做一个圣人,但又过于富有人的本能欲望和自我放纵;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又过于自我感觉良好,喜欢用自己的尺子去丈量别人。我的生命并没有原始的纯正性,却忍受着个人自私欲望的侵害,总是想在对立与统一中求得一种安稳的生活。”

我接着说:“生活中有很多的事儿,都是跟人息息相关的。因为这世上祸患的根源,依旧是那颗飘忽不定的人心。”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绕开了目光中的窗帘,视点飘向了千万光年的地方,我预感到自己是在背叛窗帘。我在想这个窗帘显然代表了一个房间,而房间里应该有一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那么,那些人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在哪儿?人的死亡是终点还是起点?是开始还是结束?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人能够回答。我们必须被迫去承受。

这个世俗的想法使我吓了一跳。

我不敢再抬头仰视窗帘。父亲的生命正在流逝。在过去的艰难岁月里,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腰,因此,父亲这一生没有时间去沮丧、忧郁、怨恨、焦虑、任性、生气,以及做任何其它不愉快的事情。或许,我刚才对他的倾诉,有着对人生的抱怨,我担心刚才的抱怨会泛滥成灾。

我的亲人离开,我当然会非常痛苦,但这是我应该解决的问题。父亲已经多器官衰竭,已经承担了很多的痛苦,不应该再去承载我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份痛苦。因此,我站起来,在走过疗养院的过道,我想,我立刻转身离去是一种补救的方法。我走得很快,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地离开病房。

出了病房,我只是感到内心平静了许多。我沿着铺满磁砖的路面走过去,不久之后我已经走上宽阔的大街上了。

我很有抱住父亲痛哭一场的冲动。我很想对父亲说:我们千辛万苦,我们张牙舞爪,我们费尽心机,其实最终的雄心,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偷偷地、悄无声息地、苟且地活着而已。

当然,有关这一切,我终究没有说出口。一切依然平静如水。在此后我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我很想抱住沉沉睡去的父亲,想亲吻一下作最后的道别。当然我没有,甚至也没有哭。

之后。好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借着暮色,我一个人在长江边的赤壁公园疯跑,一圈又一圈,不知跑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的眼泪不是唰唰唰地往下落,而是从两侧横着飞了起来。

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再一次回到了病房。

这个时候,我发现人的内心其实总是希望敞开着的,特别是在面对自己的亲人的时候,如同敞开的土地,愿意接受阳光和月光的照耀,愿意接受风雪的降临,接受一切所能抵达的事物,让它们都渗透进来,而且消化它们。

窗外,白色的雨雪荡漾天空之中,变成了一片闪光的黑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秋的疗养院犹如洁白的天空一样一尘不染,干净而且透亮。我想,我现在的行为可能是我的并不短暂的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送别。对于这样的判断,我实际上是没有信心的。

总共十二天,曾经一度,我认为自己也许只是在这座远离深圳的一个并不繁华、生存的环境并不友善的城市里,在仿佛被现实抛弃的疗养院的一个病房里,毫无意义地虚度时光而已。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我的父亲。但我无法想象。此刻此处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位缓慢而确凿地向肉体消亡方向发展的满脸皱纹的银发老人。作为人出生的任何人都将无一例外地迟早遭遇死亡。而他现在正要迎来那一转折点。

我确信,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看见了生离死别,看见睡在微明中的父亲的身姿,甚至还用这只手触摸过父亲的头发、嘴唇、下巴和面颊。哪怕那是仅有的四五次的事,不,哪怕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影,我也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虚妄之中,用心灵的指尖永远去摩挲那时目睹的我的亲人尚有余温的躯体。

窗外没有风。又是一番雨雪,依然漫不经心地下着。雪花落地就变成了水,无声无息地湿润着地表。四周一片安静,简直如同深海的深渊。

父亲临近去世的那个瞬间,睁开了双眼。他好像还沉浸于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睁眼,微微摇头。

他的眼睛虽然不是特别的大,但有了精神,聚焦、明确和专一,目光里带有一些令我感到陌生的渴望和企盼。以他特有的温厚善良的神态,悲天悯人地看着虚空的一切,目光单纯而且忧伤,甚至有点腼腆。他一边认真地看着我,一边摇着他那个稍稍显得有些宽阔、硕大、厚重的脑袋,脸上保留着与我往日对话时才会出现的灿烂的微笑,抑或是蹙眉深思的表情,然后,静静地合上眼皮。

看见他的这些神情,我就不能不感觉到他的和蔼、放下、释怀、慈祥与满足。在他的面前,我享受到了绝对的平视与尊重。但是,无论怎么去表达,我依然是他最小的儿子。

对待死去的亲人,我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既长且久地将他或者他们存放于自己珍贵的记忆之中。这一切当然是具有存放记忆的重要意义的。对于我来说,为了不忘记什么,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写点文字留下来,以寄托我的哀思。

大概这一切,就如同我和我的父亲沿着各自的攀登的路线,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时间到达同一个山顶,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世界。而这一路的过程,除了需要我去感悟,更多地是需要我在记录这一切的同时,不能忘却来路与归途。只有这样,幸福才不会遥遥无期!

我将尽可能地为记住他或者他们而努力!

2015年11月26日,父亲病逝于湖北省黄冈市,享年83周岁。

第一稿

2021年5月6日于深圳福田区

第二稿

2021年11月26日于深圳龙岗区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自由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与CPF)

审读:孙世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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