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歌乐山下 》(长篇叙事文学)
【作者:肖双红】
【连载19】
义无反顾
当年,西政唯一的高楼是东山大楼,有点像俄国式建筑。已经很老旧了,有宽阔的楼梯和走廊。走廊两旁塞满了书架,堆放着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纸袋。没人动它,罩着一层灰。都是一些陈年资料,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留下的过道,狭窄而曲折。清洁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条发亮的淡灰色水磨地面。
令人感到酸楚的是,当时有名望的教授在上课时,谨慎的成分更多,俨然一派板板正正的年景。老师们常常是让我们去感悟,去思考,让这些知识变成我们自己活的智慧。这种训练大大提高了我们的阅读和分析能力,也强化了专业的思维能力。同学与同学之间,老师与同学之间的联系,那是一种不需掩饰的、在自由自在的阳光下的交往。那种心灵的舒展感令我陶醉。
在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让我在过去生活中感染的阴郁之气被一扫而空。我那时年轻狂妄,对给我们授课的教授们都不以为然,觉得他们知识结构落后,还有对“文革”的恐惧,讲课四平八稳,逻辑不清,而伍柳村教授所上的那堂课让我眼前一亮。
伍柳村,一个年轻一代中国人不太熟悉的老人,以个人之躯几乎经历了四九年以来所有的集体苦难。他写的法学论文,我读过几篇。他的笔力苍莽浑厚,精洁优美,一个字不多,也是一个字不少。
他身材矮小,一脸的慈祥,安静温和。但是,我们看不到他的笑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简直是一个陌生人,目光那么遥远,让人不可思议。教授的一举一动透出一股闲庭信步的气息,一种宠辱不惊的高贵气质。在如水的灯光下,他沉默的身影像一只裹藏着秘密的包袱,一声不吭地搁着。
从他干净的衣着,我们可以感觉到他认真对待生活的态度,心中无瑕,外在也自有净气。那时,中国的许多法律学者有个通病,常常把不同时间框架的因素混在一起研究,弄不清结构变化和周期变化的区别,结果就是一团浆糊。但是,伍教授思路清晰,时间框架明确。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们上辅导课,话虽然少,但是每一句话都十分地有分量。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
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辅导课是重庆四月的光景。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暖烘烘的。教室里浮动着植物和花朵的香气。窗外是幽寂的歌乐山山峦,杂树林遍地。附近的烈士墓小学正在上课。
伍教授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刑法学的材料都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刑法典籍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后来的标准,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他说的基本是四川话,讲得很精彩,他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所用引的法典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后来我才知道,听伍教授的课,需要有基本的法律功底,否则,听课会非常吃力。
那天,他讲完辅导课,下课以后我赶紧冲上了讲台,把我的一些观点向他请教,他频频点头,我更是兴奋,把他送出教室,一直送到教一楼门口。
我说:“伍老师,我在《法学研究》看见了您的文章,很想跟您学习写论文。”
他笑着说:“写论文不需要顾忌任何形式,虚实相结合是对的,但不能矫揉造作。”
我说:“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不是吗?我们记住的几乎都是形式。”
他说:“法律无法把每一种犯罪动机都写进犯罪构成、量刑情节中,有些动机令人愤慨,有些动机让人同情,有些动机让人心酸,这些都需要法官运用情与理去体会,去评判,而这些的前提是,聆听被告人的辩解,查明真实的原因。”
我说:“当一件备受关注的刑事案件发生后,都是全民的法治公开课,人们期待尽快看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他说:“你说对了,对于审理案件的法庭来说,有时候查明事实比公正判决还要来得重要,因为它不但是公正判决的前提,同时,还有着更大的社会意义。每一件刑事案件都是一起社会的悲剧,都有其案发的社会根源。所以,每一次公开的庭审都如同揭开社会的一块伤痕,让社会大众共同去感知,去反思,去防止悲剧的重演,这就是法庭查明事实的更深层次的社会意义。另外,还有一个必要共同犯罪的问题,例如东北一个女人,报纸上说她犯了行贿罪,从理论上讲,这个罪名应该有受贿人,因为行贿和受贿是一对必要共同犯罪。”
“必要共同犯罪?”
他说:“你们很幸运呀,赶上法治建设的好时期了!”
我的思绪就像营养不良的发梢,开叉,一时难以回答。冷静下来以后,我忽然有些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但是,他终于没有开口。我们沉默着往他家的方向走,我看着他回到自己的家。
他说:“要不要进来坐坐?”
为了不打扰他,我说:“不用了,下次再来!”
据说,伍教授回西政教书之前,个人和家庭生活是十分悲惨的,直到他参加全国高校刑法学统编教材的编辑工作之后,他的环境才得到了改善。在人生低谷独坐一隅时的伤心,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去承受,老年的孤独,是无人为他分担的。
到大学四年级,我们实习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再一次见到伍教授,他正提着一个开水瓶和一桶热水,从学校后勤服务中心的开水房回家。他走的那条路,正好是在一个下坡处。
出现在我眼里的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老人个子很矮小,头顶堆满雪,眼窝下陷,一副对一切都见怪不怪的神情。从穿着上看,一件蓝色对襟衬衫,一条蓝色长裤,一双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鞋。让我更感意外的是他的表情,虽是隔了几米的距离,仍能看出他的脸是严肃的,或者说是沉闷的,眼角和嘴角明显地拉下去,见不出一点喜兴。但见了我,他仍然露出微笑。我觉得,那微笑里藏着的是一个孤独、绝望的人,人可以由于喜兴露出微笑,同样也可以由于孤独、绝望努力地让自己微笑。我帮他把一桶热水拧起来,他笑了笑,也不推让。他试探着问我:“毕业了,有什么考虑?””
我说:“我想回湖北老家!”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我一起并肩行走。我想,我当时的行为,唯有用“孟浪”来形容我这个行为最为恰当。在此之前,已经有足够多的事实提醒过我,我在同学当中并不重要,更不特殊。
伍教授用四川活一板一腔、逐字逐句地对我说:“回湖北老家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是做学问,就要耐得住寂寞,而且要义无反顾,做难的事,不仅是你进步的最好时候,也是你获得快乐最多的时候。”
我脑浆子咣一下炸开,跟麻雷子似的,整个人都大卸八块儿。
西政的老师们之所以在学生中赢得了那么多的尊重,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过得那么充实、优秀、闪光和波澜壮阔。我们这些学子,如果说今天还有点成就感的话,与其说是岁月给今天埋下的彩蛋,不如说是在我们的老师们身上始终有股劲儿,一直在不断地给自己的学生输送营养,以至于使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在这个时代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惊喜。有人以为这是历史的偶然,但我以为,教书和育人没有侥幸这回事,最偶然的意外,似乎也都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二00九年,我和妻子一起回了一趟西政老校区,在最后一次碰见伍教授的那个地点,我徘徊良久,总觉得,我还是应该在这个下坡处再一次碰见这位前辈。但是,下坡的坡道上,杳无人烟,似乎没有任何人有意识地路过此地,物不是,人亦非,我有些烦躁,怅然若失。
就在那一刻,在妻子的衬托下我显得有些拖沓,我切实地感觉到我已经开始衰败了。终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当年路边的伍教授一样,弯腰驼背,脸上布满了褶皱和老年癍,然后一切化为乌有。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想,伍老师他肯定也年轻过,他年轻时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想象不出来。在茫茫人海中有多少人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老人呢?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身边的妻子,她的脸庞刺得我心里隐隐作痛。当然,妻子也会老的,或者说已经老了,但我不知道她变得足够老以后会是一幅什么样子。也许我不忍想象。现在,她和我一样,已经开始迈入衰老的大门了,这就是现实。那时,妻子说了一句什么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