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歌乐山下 》(长篇叙事文学)
【作者:肖双红】
【连载24】
车窗外
2009年秋天,我携妻子一起飞往重庆。
离开深圳时,天空一片蔚蓝。然而,当飞机临近重庆空域时,雾霭却在我们的脚下穿行。越过云层,飞机降低高度以后,我看见的是遍布碎石的裸露荒山和山间的坝子,所有的绿色似乎都被烧焦了。
飞机下方所有的景象,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的地球上的不老的皱纹。忽然间,视野的中间出现了嘉陵江,隐隐约约。黛黑色的江水在水波下闪烁,从空中俯瞰时,嘉陵江黛黑色,清澈。长江的水浑浊。
在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处,那江水却是令人震惊的泾渭分明,一瞬间甚至让我忍不住闭上双眼:这广袤的水面和层层叠叠建立在高山之地的五花八门的建筑物,仿佛使这座城市站立起来了。落日的余晖又像是涂抹的花纹,不断变化,不断形成新的、立体的、色彩斑斓的图案,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袭击了我——我无缘无故地生出许多的忧伤来。
抵渝后的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太阳当空,在那个季节的重庆,有这样的明媚阳光实属罕见。透气窗里传来早上的市声,日光沸腾,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已近上午十点,凭窗外望,正好看见鹅岭公园的大门和公园中的亭台楼阁。把眼光朝远处移动一下,山城的风貌都在眼底。我视线的右方是一个儿童乐园,火烧云下的渝中半岛以及正在修建的高楼,显得格外耀眼。这里没有火锅,却有关于重庆的烟火与尘埃。我那记忆中的沟沟坎坎、上坡下坡的重庆,只剩下一圈圈的盘山道路和依山而建的街面。多年对重庆的怀念,刻骨相思,要在顷刻间消减,无条件的接受,实属难事。
我和妻子在街上闲逛了半天。我并不急于见到母校的老师和学生。我觉得这样很舒服。故地重游,使我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我对一切都像孩子般地好奇。我们走过一个火锅店的时候,忽然有了新鲜的食欲。我们要了一个套餐的火锅菜。在这座城市里,火锅是人们的专利。我们选了临近窗下的一张桌子。秋阳照着,秋老虎在天空肆虐,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妻子将菜下进锅里,岩浆般的红汤滚沸开来,麻辣气息泛滥蒸腾。妻子挤挤眼睛,挑衅说:“喝一点吧,来瓶红酒,对半分?少来几口,还能舒筋活血。”
我怔了怔,垂头丧气地说:“不了,我们下午还要去歌乐山老校区,满身酒气进学校大门不合适。再说了,已经戒酒多年,对酒的感觉已经疏远了很多,还是不破戒好!”
妻子随口一笑,说:“那就算了吧,你可是旧地重游,我是陪同的,就你的意思吧。”
这是嘉陵江边的一个火锅店,坐落在山腰一栋楼的二层,视野开阔,河风流畅。这既是重庆的面貌,也是中国很多城市的特色——杂交畸形,充满麻辣的香腻,泛滥着各种的符号、物质、便利,也弥漫着无奈与琐碎。我爱这座城市,但有时需要离开它,从远处观望,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迷恋它。
我们一口气吃掉了五盘菜,直到肠胃难以承受才作罢。
我们信步走上一辆客车,只知道这辆车是开往歌乐山方向的。
车上很脏,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一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后来我知道她的家在歌乐山下面的一个小坝子上。我曾经去过那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她感到很亲近。她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塑料网兜,里面装着两只白色的乌鸡。她说,她来两路口就是为了买这两只种鸡,回去配种。老太太大部分时间在酣睡,她的脑袋就倚托在我妻子的肩上,随着客车的颠簸,不时撞一下我妻子的耳朵。我妻子没有推醒她。
看着那些神情呆板、肮脏不堪的民工,看着车窗外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闻着车厢里的那些混合着汽油和鸡屎味的空气,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安稳。心里暗想,这就原来就是我多年前的生活,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西政的老校区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街景,我的感觉是,重庆的神秘不仅只体现在自然景观上,更体现在那里的人的认知观念上:在重庆的街头,我总感觉到有一种音乐一直伴随着我,那音乐节奏舒缓,宽广、神秘而苍凉,乐曲与壮丽的景色完美结合,很好地契合了山城的风采。
“文革”中的几位手抄本作者看中了重庆的混乱、复杂、神秘与多元,将此作为其以敌特、凶杀、爱情相互纠结为主题的写作素材和背景。而重庆的现实更是让我觉得肆意、不可亲,但却充满威胁,甚至充斥着缺乏人情味的影像。我记忆中那个可亲的、井然有序的神秘之城——重庆的影像就越是鲜明、强烈。我的这些记忆覆盖了车窗外的一切景物。
中午的阳光,经过淡灰色车窗的阻拦,形成了一片片的断简残章。打开车窗玻璃,几缕山风游走进车厢,无声无息。不知道是怎么的,使我感动的那不知名的音乐就到了结尾处。最后,那音乐充满了悲凉和回忆,然后就销声匿迹了。但是,那音乐的节拍,仍然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里。没想到,后来,这座城市成为了政治欲望投射的坐标!
我和妻子在烈士墓下了车,眼前已经是物是人非。我抬眼望去,一团耀眼的明亮在我对面的墙上,反射出的阳光打出一道枯黄的光圈,刺得我慌忙地闭上眼睛。周围的景致一时间旋转起来,旋转着,把西南政法大学老校区的一切推向了我的眼前。
我们夫妻俩漫无边际地在这个老校区游荡。我指着四栋学生宿舍楼房对妻子说:“我住在第二栋的四楼,那地方已经开始老旧了。”
妻子似乎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那栋老旧的宿舍楼,半天冒出一句话:“房子老了,人也老了!”
她没有说错,人一定会逐步老去,也会死去。我希望我死时,面向窗外,我躺在我的床上。而那张床分上下两层,六个大男人住在一起,这儿的哪怕是愤怒、不适、肉体和心理上的极端危险处境都令我有兴致,这是其他任何地方的舒适、惬意都比不上的。那年月,我的床在一个木制的平台上,向上三尺就是窗户,我和其他五个同学就这样蜗居着。向外望去,我能看到的是对面的一排一排的高楼,还有灯光。鸟儿飞过时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的脸和胸脯上。
我告诉妻子,那个时候文学青年很多,我也写诗,写一些我自认为不错的诗。后来开始写小说,写得怎么样,读者是否认同,我都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能改变过去,我想,我也改变不了。我不期望被大家认同。但我喜欢我的作品,其中有很多的故事,即使是为了摆脱折磨我的一些特殊经历,我也不会选择放弃我的写作,我不会放弃我的这些选择,我做不到。
我指着我曾经住过的寝室对妻子说:“我的写作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妻子说:“看来,有些年头了?!”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