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强/文
汉武帝刘彻金屋里藏着个任性的阿娇,大作家董桥字迹里藏着个美丽的“静静”。
早在2000年来深圳之前,我就买过、读过董桥先生的书。即使2000年调来深圳之后,也一直关注着他新作的文、新出的书。但老实说,董桥的字一直没进入我的眼、走进我的心。
首次发现董桥字迹里这个“静静”的身影,是在《晶报》老总胡洪侠先生的微信公众号“夜书房”里。大概是今年4月的某一天,当天的“夜书房”文章的封面,用的是董桥题词“夜书房”的照片。一看到那三个字,我竟像被定身术定住了似的,定神地看了许久。那么安静的字,和胡大侠那舒徐宛曲、娓娓道来的文字配在一起,让人心中真的就有了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的那种宁静。
尽管仍然只是看到了董桥字里的静,仍然无感于董桥字里的法,但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在网络上搜集起他的字来。于是,断断续续竟然收集到了几十幅董桥字的照片。
董桥字里的“法”似乎不多,但他应该是学过不少古帖的。从近年其字的结体看,其字似有何绍基的一些影子。只是,他入帖都不深,便急于从帖里出来,急于走进自己笃定的“静”的世界里。
搜集到的这些董桥的字,以毛笔字为主,多是行楷,少数为行书。无论行书、行楷,笔画里、结构里、章法里,流淌的都是那种一以贯之的静气。尽管是自然流淌,但这种静气的“表现手法”还是能够找到蛛丝马迹。笔画上的“净”,结构上的“正”,笔速上的“缓”,笔力上的“轻”,字形上的“小”,章法上的“空”,虽然谈不上有多少书法之“法”,但无不有着他董桥自己的“章程”,无不营造着董桥字的“静”境。
董桥字的笔画,总是那么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写来,少有牵丝缠绕。即使是连笔较多的行书,一点一画也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苟且。董桥字的结构,不狂怪,不怒张,总是那么平平正正,安安稳稳。然而,这种平正既不是孙过庭所说的“初学分布,但求平正”的那种“看山是山”式的初始平正,也不是孙过庭所说的“既知险绝,复归平正”的那种“看山还是山”式的动态平正,而是董桥心中不用学而自生的那种源生性平正。
董桥写字时行笔速度上的“缓”当然不是迟滞、迟缓的那种“缓”,他的那种“缓”其实是一种“度”,是一种对世事有了深切体悟、有了丰厚阅历后的知识分子悠游处世的气度。董桥笔力上的“轻”自然也不是“轻滑、飘浮”,相反,他运笔沉着而冷静,他笔力上的这种“轻”更多的是“轻灵”。
最引我关注的,还是董桥字那种字形的“小”和章法的“空”。读董桥的字,你会发现,他会在一张张大大的纸上写下一个个小小的字,他会在一个个格子里写上一个个占不到半个格子的字。这样,他用小字给纸上留出了大量的“白”,由字小反衬出章法的“空”,从而醒目地地突出其字之“静”。这样,他的字在纸上就像摄影中用景深长镜头拍摄的远景,景虽小而清晰;又像万绿丛中一点红,花虽少而鲜明。
读董桥的字,就像看着一个穿着长袍的旧式文人,无论是在喧嚣还是在安静的环境里,他总是那么低调地、古淡地、静静地坐在一隅,在读着闲书、喝着闲茶、怀着远事、忆着故人。读董桥的字,我总觉得,他至少应该活在民国时代。
在中国书法史上,将“静”写到极致的我觉得有两人:一个是八大山人,一个是弘一法师。董桥的字从书法的角度看,虽然与这两位无法相提并论,但他骨子里的那种“静”,与二人是相通的。只不过,二人的静是一种佛家的禅静与梵寂,而董桥的静是一种文人的清静与孤寂。对于今人来说,董桥的“静”才更接地气,八大、弘一二人的“静”境太过高远,简直高不可攀。
因为前不久看了汪曾祺的书画展览的缘故,我又禁不住要把董桥的字和汪曾祺的字比较一番。汪老的字主“动”,以曲线为多,起笔圆浑,线条灵动,旋律优美;董桥的字主“静”,以直线为主,起笔方顿,线条质直,节奏清幽。显然,汪老的字才情与法度均要胜董桥的字许多,但在“静”境上恐怕要输董桥的字不少。
在喧嚣的社会里讨生活,人们难免焦躁。我的建议是,焦躁的时候,不妨去读一读董桥的字。
2021年10月6日于冲井居
审读:喻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