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源《声誉》一书,是痴绝的“职业读书人”唐诺用“常识性材料”“努力把一个个四下散落的常识试着聚拢、连缀起来,找东西填补其间的空白,尽可能夯打结实,并希望它们各自‘回到’自己较恰当的位置上。”
毋宁说,他在对抗,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般,无望而决绝:他提供给读者的,不是“读书十行俱下”的膨化快餐,而是得不断掩卷寻思咂摸回味的青涩橄榄。
[caption id="attachment_3269970" align="alignnone" width="1080"] ▲《声誉: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
唐诺 著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3月[/caption]
文字淡出、影像井喷、读者散佚、观众涌现、众声喧哗、无心聆听——如此粗线条勾勒当下的文化消费景观,无疑十分粗糙,甚或失衡,不过就及身所见,还就这么个样貌。虽然有热媒专栏“十三邀”的揄扬,加上栏目主持、知名作家许知远“天下第一读书人”的不虞之誉,唐诺这位当代华文世界的“书隐”,因文无第一故训而得狭小读书圈(亦即唐诺所谓“正确的读者”)之外的求全之毁,怕都很难。要赢得“假装的读者”或“误会的读者”的格外青眼,让唐作的印数和销量能上一个台阶,怕也不易。这点,以阅读、写作为日课垂三十年的唐诺先生,大概是不抱期望心知肚明的:“随着共同经验、共同记忆不再,”“在这样一个后文学后书写的年代,声誉无能且不断变质,书写领域的下滑速度也一定快过、大过平均值。”而对于那些知唐的“正确的读者”,恍如崇祯五年某雪夜湖心亭烧炉对饮的金陵客乍遇张宗子,“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张岱《湖心亭看雪》)同为痴绝,不惧流失的。
《声誉》一书,是痴绝的“职业读书人”唐诺用“常识性材料”(也就是寻常读书人习见到羞于提及的,诸如《瓦尔登湖》《基督山伯爵》《高老头》《环游地球八十天》等大路货),“努力把一个个四下散落的常识试着聚拢、连缀起来,找东西填补其间的空白,尽可能夯打结实,并希望它们各自‘回到’自己较恰当的位置上。”“试着”“尽可能”“希望”,一连串密集的“或辞”,分明透露出,他对其作品的社会效用,并无把握。毕竟,“结晶出来”的常识,“最终往往是独立的一句话,一个教训,一个命令,空荡荡的,这个常识和那个常识彼此不衔接,其间处处是空白。”也因此,他的行文就犹疑、迟缓、东张西望、欲言又止的,总之,不是那么爽脆利落,不配合、不迎合、不讨好段子欣赏口味的当下,毋宁说,他在对抗,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般,无望而决绝:他提供给读者的,不是“读书十行俱下”的膨化快餐,而是得不断掩卷寻思咂摸回味的青涩橄榄。
[caption id="attachment_3269971" align="alignnone" width="1080"] ▲唐诺,本名谢材俊,一九五八年生于台湾宜兰,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
曾与朱天文、朱天心等创办著名文学杂志《三三集刊》,后任职出版公司数年。近年专事写作,曾获多种文学奖项,朱天文誉之为“一个谦逊的博学者、聆听者和发想者”。《十三邀》第三季嘉宾,许知远称其为“天下第一读书人”。
著有《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读者时代》《世间的名字》《尽头》《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等。[/caption]
唐诺《声誉》一书,“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关键词明明三个,按篇幅而言,权势和财富如同它们在历史和现实中的表现一般,对“声誉”可以说即使不是碾压,无疑也是挤压,占尽优势:权势凌厉无匹,当者披靡;财富无孔不入,“两替”(兑换)顺利。于“绝对需要”无补,甚且时时危及身家的声誉,一方面面临着强势的权势和财富的共同劫夺,一方面声誉的可能持有者,也往往得在盖棺之后任人指点,极其残酷:“真正的声誉是在本人死后很久才堪堪完成,这意味着作品得经历各个不同时代、各种不同现实情景,通过各种思维和视角”的“检视批评”。这游丝一般细弱、全无胜算的搏局之中,作者毫不犹豫地选择声誉,书名点题。因为作者认同汉娜·阿伦特“无利益、没兴趣、不参与”的立场,不被现实裹挟,超脱当局者位置,才有可能看清楚事实真相。而声誉,记录在书本上的声誉,才是对抗遗忘、对抗死亡、对抗权势与财富的可能柔劲。
这需要有“人默默捡拾累积”。尤其面对如此世局:“公众社会得到大众传媒这个巨大的武器之后,流俗意见得到消费市场机制的强力支撑,其音量和及远能力陡然升高并快速成长,如今还加上民粹性更厉害的网络,在比大声的铺天盖地噪音下,人或许没事,但智慧所需要的宁静、耐心思索和聆听空间却愈来愈难以存留。”诚如作者所感慨:“像本雅明已够戏剧性的动人死后声誉,并不是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惊艳的发现,而是有人一直审慎地、唯恐遗失地把他的书、他的话语,以及必要的历史蛛丝马迹奋力送进这一特殊时间甬道,是那几个早早认出本雅明美好价值之人的守护结果。”如此守护者的存在,才使唐诺牢记作家与潜在读者群之间——“可以考虑张爱玲。她不是死了吗?那白先勇。可是他那么老。”——让人无比绝望的经典对话后,在台湾出版业自由落体般“从两千到五百”的惨淡印数不过短短十年智慧事业狂趋“死亡”之时,仍有勇气有胆气作一位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的“守护”者。
毕竟,对于整体上越过“绝对需要”一小步的人群来说,还无从逃避何以为人的终极追问。哪怕已具有自我修复自行生长的财富,在时间的长河里,在一代代前仆后继的追问声中,也并不能一手遮天一家独大的:“书籍,之于人类有意义长度的时间流逝销蚀,仍有相当的抵抗能耐补救能耐,也因此发明和使用。”三百多年前,顾宁人先生就观察到:“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类似常识失常的种种情状,所在多有,所以得有一位位、一茬茬常识的“捡拾”者、“守护”者、缀合者、诠释者、持守者,如此,这个世界才值得热爱,才可能“兴高采烈地在过着晚年。”(《十三邀:许知远对话天下“第一”读书人唐诺》)
【作者简介】
杨河源,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曾任职高校、媒体,现为东莞图书馆研究馆员。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