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 周云蓬
一
我妈七十一岁时对我讲:她年轻时,一次遇到沈阳国营工厂招工,她辛辛苦苦排了一天队,检查都合格了,后来因为脖子上有个小疤痕,被刷下来了,给我妈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我说,又不是招飞行员,可能有人走后门了。国营去不了,她被分配到街道办的大集体工厂,估计跟国营比差了好几档。我爸在包头学了几年手艺,在这个大集体里,做个小队长。我妈一赌气就下嫁给我爸了。后来才有了我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过我至今没儿女,这条河一眼能看到尽头了。
二
我妈带我去上海治眼病,越治越坏,最终两眼都看不见了。她觉得我这辈子咋过啊,就带我到黄浦江边,说,儿子,咱娘俩一起跳黄浦江吧!我说,要跳你自己跳吧,我想回家。我妈一听,这啥儿子呀,没心没肺。索性自己也没了跳江的心情。我妈把这故事告诉我女友,女友再转述给我。曾经有这事吗,我像听陌生人的故事一样。
三
我妈退休了,在沈阳的街头摆摊卖衣服,确切地说是先收旧衣服,洗干净了,按照新旧程度衣服质量款式整理好,重新标价,卖得还挺好。有一回,收旧棉袄,发现里面缝了几个银元,高兴得她像传家宝一样收藏起来,从此,感到这行当更有利可图了。我爸退休了,整天坐在电视机前抽闷烟,有时我妈就带他去街上,看摊,主要让他散散心。顾客来挑衣服了,要求再便宜点,我爸火了,不买滚!这哪是做买卖,分明是找打架。我妈再不敢让我爸去看摊了。我爸在家里坐出病来了,跟我妈说,想跳楼。每天回来,我妈都能看到他站在六楼阳台上。我妈干脆把房子租出去,又租了个一楼,每天回家我爸站在一楼的阳台上,平平安安的。
四
我妈七十岁时,我给她换了个大房子,八十多平方米,十一楼。窗外是个大湿地公园,一眼能看出好几站地。她可喜欢了。过春节,八辈子不联系的亲戚,她都要想尽办法把人请来,带着人家参观客厅卧室厕所,还要解释不是租的,儿子给我买的。事后向我反馈,亲戚们都说,全沈阳亲戚中,属我家房子最敞亮了。
五
我把我妈运到大理来了。她说喜欢,满院子的花,冬天一点儿都不冷。去年她还去了香港,坐飞机都腻歪了。我妈做的蒜茄子,那真是茄子的最高境界,还有我妈亲自和面包包子,我冰箱里塞满了她包的包子,一年四季都饿不着。
我妈私下里跟我说,她年轻时算命:说将来你老了,要享你儿子的福,啥也不用愁。听起来挺美的,估计是她杜撰的。有回带我相亲,跟女方妈妈也说,我年轻时算命的说,你儿子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姑娘,说的跟你女儿一模一样。当时,我还信以为真:天作之合啊!没多久,我跟那姑娘就分了。
我又想起那个跳黄浦江的故事,也许是她杜撰的,也许是真的,但如果跳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该文收录于周云蓬新书《行走的耳朵》)
被称为“中国最具人文气质的民谣音乐代表”的周云蓬,近年来频频以文字才华惊艳读者,很多读者甚至认为,周云蓬在写作上的造诣超过了他的音乐成就。他已出版诗文集《春天责备》、杂文集《绿皮火车》,还凭借诗歌《不会说话的爱情》获得2011年人民文学奖“年度诗歌奖”。
《行走的耳朵》是周云蓬的新书,一本以旅行、漫游为主题的随笔集。该书由著名歌手齐豫作序,周云蓬在书中仍然写他一直以来的歌唱、行走,以及读书。最特别的是,书中收录了许多周云蓬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这些出自盲人之“眼”的影像,偶尔不合常理,却是周云蓬以他的方式“看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