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歌乐山下 》(长篇叙事文学)
【作者:肖双红】
【连载3】
送别
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值酷暑。重庆的暑气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喧嚣了一阵又一阵,没有完全回落的迹象。
收拾好行李,我们同寝室的一行五人就直接去了重庆火车站。
在这里,我必须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八二级十二班的罗昶同学,她是通过她所在班级的同学的老乡认识我们寝室的全体男同学的。这话听起来有些拗口,实际情况远远不止这些。大约在一年的时间里,她和她同寝室的一位女同学,经常光顾我们这些年长的师兄的寝室,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大家都一起分享。随着时日的积累,慢慢的我们就把她俩当成了小妹,大家都喜欢跟她俩交流,并且顺带了解一下女大学生宿舍的八卦新闻和奇闻异事,以此作为课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一来二往,她们成为了我们寝室全体成员的共同的朋友。在她俩的带动下,她们寝室的全体女生和我们寝室的全体男生,慢慢都熟悉起来。我们毕业的时候,她们寝室的人大多回家度假了,只剩下罗昶一人。
那天,罗昶同学一个人赶到了火车站,她是来跟我们告别的。如今想到当时的情形,依然十分让人感动。告别仪式十分简单,我们乘上火车,找好座位,罗昶同学一直站在车窗边,不停地向我们问寒问暖,让我们一路上保重。
最后,她说:“这一别,你们可别是回不来了!”
这话听来,既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友爱。起初,我真有些迷惑不解。后来,我理解她的话潜藏的意思应该是“你们可是一定要多回学校看看啊,走动一下,别一开始工作了,就忘记了学校。”
我忽然觉得自己无端地被感动了,我想,的确没有人能像她这么厚道,这么有心,这么重情义。火车快要开动时,她站在候车室的窗内,玻璃窗被关得紧紧的。从火车上望去,就像是穷乡僻壤的水果店里,一枚珍珠水果给遗忘在卖快餐和重庆土特产的货架子上了。
火车一开动,候车室里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生辉,她的脸在亮光里闪现一下,随即消失了。在我的记忆中,火车移动时,她使劲地朝我们招手示意。她绯红的面颊,同平日里在学校时我们所看见的模样一样。于我而言,这是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色彩,给人温暖。
多年后,我在武汉分别见过她和她的丈夫。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同为西南政法大学校友,现为清华大学教授)已经决定调往清华大学任教了。再见面,岁月都留在了人的身上。原来,在这世上,最厉害的东西就是岁月啊!岁月像一把精致的锤,一直捶打着人,那痕迹都留在了脸上,心上,谁也逃不了的。我们就像同病相怜的人,怀有共同的伤痛和怜惜。我跟他俩提起当年毕业时分别的情境,言谈中多少有了一点怀旧的意味,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感慨万千。那些场次的见面,我们热烈地回忆了很多的事情,自己的,老同学的,母校的。说到某一个有名的校友,就像一阵缥缈而又浩大的云雾,遮挡过了我们的青山绿水,使得我们的青春容颜,曾经长时间地弥漫在重庆那潮湿的雾气中。可是啊,山是转的,水也是流的,总有那么一天。云会开、雾会散,人呢,人看清了很多的东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实啊,世界真是大的,清明的。
火车在行进中。我们所乘坐的蒸汽机车的车厢里,一时有些沉闷。我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风景,心里慌慌的,像是站在了无人烟的沙漠里。一个男同学黑着脸侧过头,瞥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过隧道了。”
火车从北向南爬上山丘,穿进长长的隧道时,重庆早晨在薄雾遮掩下的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隧道。蒸汽机的浓烟和雾气把绿皮火车的一层光明的外壳填埋进隧道里了,又赤身裸体地从重山叠嶂之间,驶向大巴山苍茫的峡谷。
山的这边没有下雨,也没有浓雾,火车沿着河流的岸边行走,不久便驶进了一小片旷野。我如同置身于非现实的世界之中,没有时间的概念,陷入一种茫然自失的状态,徒然地被运载而去。单调的车轮声,有节奏地敲击着铁轨,听起来很像是有人用铁锤撞击人的心脏。这声音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的简单,却是顽强地逼迫着我。我感到心酸和难过,无端地生出许多的忧愁来。那个时候,我已渐行渐远地离西政而去,许多的话语和心事已成为遥远的回响,只不过额外给我增添了一缕空落落的感觉而已。
火车在慢慢爬行,我却又没有什么现实感,如梦似幻,仿佛有人在我的生活里轻轻吐了一口烟雾,造成了迷离的效果。
我突然有些落寞,大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许多细节过得精彩而又矫情。回头想起重庆的麻辣香锅浓重的味道,依然在空气中积累、飘散直至饱和;嘈杂的声浪,喧嚣起伏不绝于耳。然而,回想起过去四年的热火朝天的学习和生活,对我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似乎那些人都不存在,景物也逐渐地模糊起来,只是一些欢快绚丽的影像在四处翻飞。我的眼前出现了幻影,非常突兀地感觉到,远远地有一个人守着一口大大的火烧锅狂涮。片刻,又变成了一杯闲置的清茶,没有人要喝,或者是失物招领处落满尘土的一件旧衣服。总之,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直是明亮、阳光、元气满满的。人有心事,就像是被人用针管抽空了全身的阳气,我有些萎靡不振。
傍晚,火车出了重庆地界,山势矮了很多。蒸汽机也没有那么吃力,喘息的声音小了。我在火车上百无聊赖,胡思乱想起来:我们的青春就那么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好像那不是我们的青春了,可以随便遗忘和践踏。没有轰轰烈烈要死要活地去爱,更没有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言行,日后的时间证明,我的生活也是平静而又平凡的。
深夜,乘坐蒸气机火车,如同坐在大海上颠簸的一条船上。我将头靠在窗边,又感到自己在坠落,强烈的饥饿感让我眩晕。我的皮肤变得干燥,血管干瘪。失眠像钉子一样,在头顶上越钉越深,火车上漫长的煎熬如同地狱。而与我同行的另外的同学,他们爬在列车的茶水板上熟睡得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土豆。他们的睡眠刺激了我,那模样使我恨之入骨,说来没有人相信,好像他们过分香甜的睡眠加剧了我对他们的友情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我的思绪更加混浊。
等到天亮,火车依然在爬行。我疲惫不堪地坐着,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去想七想八的。那个时候,我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掉进了一个奇特的故事的结局里:青春的残酷吧,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发现的,不管你爱谁,或者被谁爱,最终其实都是爱自己,自恋自怜,回肠荡气,都是自己加的戏啊。
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与同学们、与老师们分开之后,我总是感觉到我与母校之间还有一根活生生的管子联结着。我始终是这么感觉的。那根管子虽然肉眼不可见,可即使是现在,仍然有着小小的脉动,还有温热的血液似的东西在我和母校之间来来往往。这种活生生的感觉,至少还残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有无相同的感觉,应该会有吧?
我试图在不久的将来,将这根管子联结得更加紧密。说一句不太恰当的话,对我而言,我们之间维系的那根管子是我的生命线。那根管子如果有人硬生生用刀刃去切断,疼痛会让我无法忍受的。至于说我的同学们,我们共同度过了四年的岁月,共有着很多很多的大事小事。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感情、很多的语言与很多的沉默;很多的迷惘与很多的判断;很多的约定与很多的放弃;很多的愉悦与很多的无聊。当然还有很多互相之间没有说出口,只在自己内心保有的秘密。可是,就连这些隐藏着的感觉,我们也是互相共同拥有的东西。那里存在着仅靠时间就能培育出的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我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很好地适应了那种相互的作用力,在近距离地相处的同时,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第二天中午,火车驶入湖北境内的开阔地带。蒸汽机头的声音反而十分清晰,也很亲切,噪音微弱。被江汉平原辽阔的空间过滤后的火车的心脏跳动声,咔嗒咔嗒,跟一群鸟儿一样,跟一群孩子一样。我喜欢这种遥远而清晰的咔嗒声。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冷》;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