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强/文
与深圳篆刻家周志群谈篆刻,品赏他的印作,总觉得他有点不合时宜,总觉得他应该是长衫布履、至少是生活在民国时代的人。在工艺印和大写意印流行的当今篆刻界,周志群坚守着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写意中求工巧、工巧中蕴写意;在刻印顶多取法秦汉印的当代篆刻界,周志群却直溯春秋时代,从先秦残简、西周古鼎文字中吸取营养;在印人们竞炫技巧少顾印章文化内涵的当代篆刻风潮中,周志群却钻进了“故纸堆”,潜心研究古文字学,并立志临遍他所能搜罗到鼎彝拓片及其影印资料,并用慢慢点燃的人文学养之“文火”,“熬”出他的周氏篆刻风格。
要想创新先得入古
1998年,周志群带着老婆和孩子来到深圳打拼,一家四口基本靠他那一支铁笔谋食。在初来深圳的十余年里,面对生存,周志群笑称,那时的篆刻面目,完全“看市场眼色”。客户喜欢什么样的就刻什么样的,他那“篆刻艺术之梦”,只能深埋于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翻出那个梦想,并为之暗暗地做着某些准备。
近几年来,随着经济状况一天天好起来,周志群迫不及待地把深埋于心底的那个梦想给“揪”了出来。虽然应客户要求,他还会刻一些精巧的工艺印,但主要精力已用在了艺术创作上来。于是,他的作品不断应邀参展、获奖,并被登上专业权威的书法篆刻刊物。正是通过那些刊物和少有的几次面谈,周志群不合时宜的形象才在笔者心中渐渐成型。
周志群篆刻:笃行
周志群的不合时宜首先表现在他的取法上。
所谓取法,就是向传统学习。在周志群看来,传统就是篆刻家的“根”,就像佛家所说因果的“因”。
取何种法、如何取法直接关系到一个篆刻家的艺术眼界、艺术格调,直至最终的艺术成就。自明代文彭、何震等人大量以石刻印,流派印滥觞以来,流派印史上凡有大成就者无不是在取法上独辟蹊径者。
篆刻史上那些成就卓著的先贤之所以形成了我们目前所见的他们的那些独特风格,应该带有极大的偶然性。限于当时的条件,先贤们的取法完全取决于他们的交游与眼福。假使赵之谦和齐白石以其所具有的艺术灵根和深厚学养,赵之谦如能看到并取法甲骨文,齐白石所见不是《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而是其他令他心仪的碑刻,两人篆刻必是另一番面目吧。
应当说,当今篆刻界远比古人幸福。如今,发达的印刷技术、迅捷的信息传播,让可资取法的天下金石文字尽来眼底。如果一个篆刻家能凭着足够的人文素养和高蹈的识见从中取法,最终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应当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遗憾的是,面对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当今篆刻界似有暴餮天物之嫌。
篆刻家们或以参展获奖为旨归,迎合评委品味,风从当代某个领军人物,这从那些粗头乱服、徒有构成了无内涵的大写意印可见一斑。
或以市场认同为方向,迎合俗众趣味,紧随王福庵、陈巨来等精巧一路篆刻家。在笔者看来,两人在他们所处时代本就不算文化底蕴深厚者。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今人学两人者,几乎将篆刻艺术弄成了篆刻工艺
或取古法,但顶多上溯秦汉,且由于坐不得“冷板凳”,在海量的古代金石文字资料面前,“乱花渐欲迷人眼”,朝三暮四,终至迷失自我而个人风格不彰。
周志群不合时宜的是,他全然不顾当今篆刻界的这种取法“时尚”,而是直溯春秋时代,从让很多人望而生畏的先秦残简、西周古鼎文字中吸取营养,并以此确定自己的篆刻方向。为此,他搜集相关资料不遗余力,并已搜集到了近千种先秦残简和西周的钟鼎文字拓片影印资料。不仅如此,他还表示将把这些文字全部临习一遍,以丰富自己的篆刻创作源泉。
周志群篆刻“戒之在得”
周志群说,最近二三十年来,篆刻界谈的最多的是创新。其中,“大写意印风”作为一个时代现象,就是大家认为的创新成果。但在周志群看来,“最终能留下来的将非常少”。在去年一次国家级的“大写意印风”展览中,周志群有幸作为工作人员,在现场仔细观赏展品并反复翻阅展览作品集之后,他发出感慨,同样是大写意,但真正刻得好的,还是几个老辈篆刻家。不可否认,大写意印风在思维的塑造、风格的拓展等方面是有贡献的。但问题在于,绝大部分人只讲创新,没有入古。“篆刻家只有从传统中来,有个性,气格又很高华,才会有价值。”周志群说。
篆刻艺术不是技术
之所以确定取法方向为先秦残简和西周钟鼎文字,周志群自有他“不合时宜”的理解。
甲骨文遗存字量有限,字法古奥,印化不易,以其入印,困难很大,偶尔为之尚可。战国文字则因其时各诸侯国各自为政,文字五花八门,字法也复杂多变,单一诸侯国文字数量甚至比甲骨文还少,以其入印,难度不小。周志群认为,唯先秦古简文字和西周钟鼎文字,一是字数较多,刻印确定篆法时相对便利;二是我们现在的文字不管怎么简化,都属于秦始皇“书同文”之后的秦文字体系,而秦文字又与先秦古简文字和周文字一脉相承,以其入印出现“字荒”现象相对较少。
周志群篆刻“从头越”
周志群进一步说,先秦古简文字和西周钟鼎文字作为官方的、皇家的文字,有不同于地方的专门写手,已经非常正统。而且,这两种文字用笔都不太复杂,写手们经营的主要是间架结构。他们对文字结构的把握和理解非常用心,因此,其间架结构非常丰富,而且很美。以之入印,只需稍作印化,几乎没必要再去改动结构。
周志群篆刻“笃行”
篆刻是一门综合艺术,一个成功的篆刻家除精湛的雕刻技巧外,还离不开书法、历史、文学、美学、绘画等方面的深厚修养,以及扎实的古文字学、金石学知识。一方优秀的篆刻作品,无不表露着篆刻家的文化素养、艺术见地、文字功夫、篆刻技巧等。
也就是说,篆刻本身就是一种精深的文化,须用文化去养。然而,由于浮躁,当今篆刻家们刀下大多只剩形式构成和工艺式的雕刻技法,少见有篆刻应有的文化灵魂。人们所见者,最见篆刻家“闲功夫”的闲章内容大多抄袭、窜改古人,难见自创内容;即便自创,也少见韵语。既没“闲”功夫去自拟词句,也不肯花“笨”功夫去钻研文学、文字学、金石学等,《闲章用语大全》、《刻家必备——闲章常用语编汇》等小册子成了他们的标配。他们刻印时手头有各种《篆刻大字典》,网上甚至还有“篆刻印章在线生成器”。刻章前,要么在字典上一一查出篆字,再拼凑成章;要么把内容输入“篆刻生成器”,再根据自动生成的闲章“依样画瓢”。更有甚者,篆刻界还流行快刀手,一方印章从查妥篆法、谋篇布局,到最终刻成,只在十几分钟之间。
周志群对笔者说,篆刻艺术虽不是技术,但同其它艺术门类一样,它首先也需要技术,但贵在“技进乎道”。
如何“技进乎道”?
除广泛搜集、全面临习先秦古简文字和西周钟鼎文字外,周志群大量搜集了先贤们编著的古文字学著作,一有时间就钻进这些故纸堆,系统研究文字学知识。他说,这两种文字数量究竟有限,如果刻印时碰到某个字在资料里找不到字形而需造字时,他怕因造出的字不符合文字学而闹出笑话。
周志群篆刻“敬事”
为开阔眼界,周志群还大量读印谱,一有机会就去看展览。读印谱、看展览时,周志群都非常仔细,一看到精彩的作品,不但揣摩作品的气息、章法、刀法、篆法,还试图从中窥探出作者的取法路径。通过读印谱、看展览,他发现,与古时实用性的印章相比,篆刻艺术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姊妹艺术对篆刻艺术的滋养越来越重要。同时作为书法家、国画爱好者的他,通过不断感悟、练习,篆刻、书法、绘画三种艺术在他的腕下互相砥砺,互相提升。周志群告诉笔者,他现在正在学习旧体诗词的写作,“今后一定要刻自己的内容”。
周志群篆刻“梅花入梦”
周志群甚至想到了前不久人们热议的引力波对他刻印的启示。他说,书法和篆刻线条之间的相互关照、意韵表达,其实也是一种引力波。在引力波作用下,太空中那么多星星,一点不乱,很美,他们各自相安、各自关联。其实先秦古简文字和西周钟鼎文字的章法就类似于这样,字与字之间似乎也有一种引力波。他们像星星一样,如果移动一颗,因引力波的变动,其他也得跟着调整,这样才能重归安好。
没有风格就是风格
面对当今篆刻界急切追求个人面目、形成独特风格的普遍现象,周志群又有“不合时宜”的观点。他坚持认为,没有风格就是风格。他只愿扎扎实实深入传统,扎扎实实地“入古”。不过,他同时认为,同样是“入古”,每个人的秉性、悟性、学养、识见各不相同,就如“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样,哪怕是取法同样的“古”,且同样勤奋地“入古”,但每个人所入之古最终还是各自眼里的“古”。所谓“强扭的瓜不甜”,风格的确立不能刻意,而应水到渠成。“入古”深了,就会古至今来,到时,“我”就是风格。
我们不妨撷取周志群5方近作来进行品赏,感受一下他那“没有风格”的篆刻风格。
“丙申大利”印以甲骨文入印,以先秦古玺面目出现,印边厚重,线条劲刻刚健。左上角残缺透气,打破厚边可能造成的沉闷格局。四字各自独立,又不沾边。全印虽显空灵,但四字“皆若空游无所依”,看似散漫。“申”字首笔与“丙”下部倒“V”形留白虽相距甚远,但两者状如榫卯,遥相穿插;“申”字向右挪让,为“利”字留下空间与“丙”字交错;“大”字右倾呈俯势,“申”字左仰呈仰势,一俯一仰,对角遥相呼应,顾盼生情;“申”字长弧笔与“利”字长弧笔相背,“利”左部和右部又成相向合抱之势,向、背之间,字法生动;“大”字右移,使其左边大量留白,与“申”字左、下、右三面留白进行呼应;“丙”字取横势,其余三字尽取纵势,又增对比;印边的厚实与印心的虚空形成强烈对比,虚实相生。在一印之间,就暗藏了俯与仰、向与背、横与纵、虚与实等多组矛盾,又通过穿插、呼应、揖让、对比等手段让它们辩证统一在方寸之间,堪称高妙。
周志群篆刻“丙申大吉”
“不争鸣”印以钟鼎文字入印,线条剥蚀,金石气十足。“不”字下方大胆留白形成印眼,又以厚实边框封边,不使泄气。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争、鸣”二字笔画密实,让左下边线虚化直至破边,以与右上印眼空白处形成对角呼应。三字沿上、左、下三边形成右向侧倒的“U”形构图,芥堂揣测,此或为受了战国烙马印“日庚都萃车马”印“U”形构图启发。
周志群篆刻“不争鸣”
“得大自在”印用钟鼎文字,线条雄厚浑朴。四字笔画多寡悬殊,框以田字格,印面顿显规整。然而,整体规整的基调下,又大胆造险:犹如大厦立柱的田字格中竖向左倾斜,并配合以“得”字“寸”部严重左倾,上面厚重的“目”部泰山压顶,使“得”字重心亦呈左倾之势,隐隐然似闻大厦“隆隆”倒塌之声。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自、在”二字挺身而出,身体迎立柱右倾挡险。更有“大”字伸出左“手”力拽立柱,并伸出左“脚”穿过立柱撑住阵脚,终于转危为安。
周志群篆刻“得大自在”
“笃信”印也用钟鼎文字,为半通印。半通印源于秦代,秦代明确规定,印制根据官职大小而存差异,低级官吏用正方形印一半,故称半通印。半通印多采用日字形边框,把文字位置一分为二,布局一般依文字笔画多寡均分印面,亦有画少占位少、画多占位多之法。此印二字虽笔画多寡悬殊,但仍均分印面。“笃”字线条苍茫,“信”字线条雄健,略成对比。“笃”字重心偏右,严重右倾,呈俯瞰之势;“信”字重心偏左,略作左倾,呈仰望之势,俯仰顾盼之间,谐趣十足。
周志群篆刻“笃信”
“无忧”印取法先秦古简,线条遒健。两字略存相背之意,“无”字上提,仅占右边二分之一的位置,犹如一人一屁股墩从天而跌。“无、忧”两“人”相见互打招呼后,“忧”字正欲走开,回头猛见“无”字跌落,迅疾伸出一“手”相救。那一“手”既救了“无”字,更增两字亲密无间,从而拯救了如没那一“手”可能出现的整个印面离心离德的局面。
周志群篆刻“无忧”
通观周志群这5方印作,印风浑朴雄健,既有工笔的精巧,又有写意的韵致,工不失于板滞,写不失于草莽。绝大多数都以先秦古简文字和西周钟鼎文字为基,每条刀痕都有古法,每方印的章法都能隐然找到古人的影子,可谓其来有自。而且,每方印的章法都各不相同,可谓一印一匠心,一印一风流。
这就是周志群篆刻“没有风格的风格”吗?但周志群说:“随着学习的深入,心中的字法越来越丰富,我还在变,还真的没有风格,‘我’还不明显,但我相信终会有我的风格。我希望自己百年之后,世上还能有我的一本印谱在流传。”
作为旁观者,笔者也希望,周志群能坚持“不合时宜”地走下去,最终走出一条合乎历史时宜的道路来。
审读:喻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