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把酒问兄弟 》
【作者:肖双红】
◖第13章◗
时差
发哥去了欧洲半年。中间有一段时间,我和发哥差不多除了电话联系而外,偶尔也只是发发短信,没有一本正经地交谈过,也没有在一起喝酒。当然也就没有跟他谈论人生的许多重大的问题。他总是显得很忙,总是不断地往返于欧洲的各个城市之间。
有一天我穷极无聊,跑到一家香港茶餐馆吃牛杂。当我打开一瓶白酒后,才发觉不远处的桌子上,坐着发哥。他也发现了我,很开心的样子。他迅速地跟我坐到一起。他出差欧洲刚刚回来,我以为他会在家里倒倒时差。据说,在公司转型的问题上,他用心良苦。这次去欧洲,生意上的事情没有谈成。随同他去的人都在传说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去找商家。为了公司的继续生存,他已经是呕心沥血,卧薪尝胆了。
“还喝酒吗?”我问他。我估计他在欧洲期间无法喝尽心尽兴的酒。再说,我俩都举行过跟喝酒告别的仪式了,很显然,他首先发现了我的违约,但他佯装那个仪式不存在,只是一个劲地笑。
“在欧洲喝酒,那才叫做憋屈,没有白酒,尽是他妈的洋酒和红酒,”他的脸颊更瘦了,更加惨白,仿佛刚出土的木乃伊,接着说,“咱哥俩好久没喝两盅了,今天尽情地喝一场吧。”
我当时想,发哥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现在明白这些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我们都没有发掘他的内心,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还是那么冷漠地为他喝酒助兴,把他往死里带。对于他的死亡而言,我是在推波助澜,后来悔之晚矣。
他接着说:“外面的世界虽好,毕竟是别人的风景,自己的梦境虽小,却是很熟悉的味道。走了一大圈,还是中国好,还是鹏海好。”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些人飘洋过海,去那些国家打工,有的甚至受到欺凌,结果,一番苦心奔波换来冷嘲热讽,弄得自己声名狼藉。”
发哥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喊了一声:“噢儿,噢儿!”
他说:“黄庆啊,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是,就是没有说出来。或者说我被裹进了一片东猜西想的云中。最近,我觉得邢丽变了,对我生意上的事情,不闻不问,有时候甚至是冷嘲热讽。我并不想假装没认出邢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既不喜欢她对我的穷追不舍地来对我的生意进行干涉,也不希望她用拐弯抹角的忠告、劝说来搅扰我喝酒的兴致。”
我想,商海的失败,生意伙伴的排挤和背叛,都不足以重伤发哥。真正压垮他的,是妻子邢丽的袖手旁观与冷漠,这才是致命的打击。
“我他妈的突然发现,邢丽对我的不管不问是他妈的冷漠,是不屑一顾。这让我无法接受。”
当发哥对我咆哮时,握紧拳头,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吼叫,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冷漠比起吼叫来让人感觉更加的可怕。现在他张开手来,发现掌心有月牙形的血印。我心里想:他的这种情绪,是一种宣泄,或许,发哥透过秦林背叛的这件事和邢丽的麻木不仁,明白了什么道理。
“你要想做个好人,得先披上铠甲,必要的时候还得回击那些伤害你的人,否则你就没有做好人的资本。那些冷漠的人都是烂人的烂春袋,摇摇摆摆,甩来甩去,装模作样的。我现在想啊,死亡可能是一件快乐的事。”
“你的意思是死的时候很快乐吧?”
“不,”他回答,“我不认为会有人在去世时觉得很快乐,我是认为人死了以后会快乐,黄庆,你明白吗?人为什么要喝酒?酒有什么好喝?有人说,酒之所以好喝正在于它的难喝,就像烟之所以好抽正在于它对身体有害一样。依我看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珍贵的液体,它让人隔绝了烦恼,少了很多的痛苦,这种液体就是酒。只有酒才能使人忘记一些不该去想的事,而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要去想一些他不该去想的事,做他不想做的事情。除了‘死’之外,只有酒才能让人在不烦恼的情况下度过余生。”
他说这话,明显是醉话,横蛮不讲理。我不跟他争论了。我以为,我通过包括发哥和秦林在内的这类人身上明白一个道理:每一个人是否需要经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发作,只不过心理崩溃的人将换成富人、贫穷的人、农村地区的居民等普通屌丝呢?
那晚,发哥喝了八两就不行了,身子歪歪斜斜倒在一旁。在他的身体碰撞之下,桌子上有两个烂苹果掉在地上,滚动了一个圆圈,划了一个弧,不动了。我本来还期待他能给我说说在欧洲的见闻,看来也泡汤了。没办法,我只好捏着鼻子把这两个烂苹果捡起来,选一个不太烂的,然后吃下去。
“你在欧洲没有喝酒吗?”我用力摇摇他的身子,“到底喝还是没喝?”
平常,喝酒感觉够劲、清爽的时候,发哥往往会痛快地跺一下脚,然后喊一声:“噢儿,噢儿!”
这一次,他没有从喉管里挤出那样的声音。他貌似打起了酒鼾,鼾声从他的鼻腔里有节奏感地冒了出来了。他似乎醉得过快,让我没有反应过来,没趣啊,没趣,我更加地失望了。怎么去了一趟欧洲,就没有了酒量?过去的发哥在酒的问题上多么的神勇?多么的凶猛?而现在,发哥则趴在低档餐馆的油腻酒桌上不省人事,涎水沿着他的嘴角缓慢地流了下来。
酒桌上又传来一阵模糊的鼾声。
我也曾经想让发哥继续去看医生。听听医生对于他的这种酒精依赖的状况有什么好的建议?吃点什么药好,但立刻被发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并表现出对我的提议很反感的样子。我知道发哥并不是讳疾忌医,而是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病,他的意念很强大,认为就这样在酒精的麻醉下过完这一生是最好的活法,挺好的,没有必要再去增加烦恼。因此,我只好放弃了我的提议。另外,我也应当相信发哥,至少在个人感情上应当和他保持同一观点。他认为这样活着挺好的,我就应该让他保持一种他自认为挺好的、挺舒服的姿势活着。发哥需要我这样做,需要我这样的朋友,需要我这样的朋友的无原则的支持。因此,我就应当这样做。
由于长期酗酒,发哥脸色很不好。由白色转为青色。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疲劳过度,即将进入棺材。人也越来越消瘦,但还是保持着嘻嘻哈哈、一副顽皮的样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发哥的精神状态还好,有回阳的迹象,所以我比较放心。而且,那段时间发哥的思维敏捷,他能迅速的对我讲述的任何事情做出正确的、甚至是高我一筹的表情反应:反对、憎恨、赞成、喜悦、沉思、哀愁、愉快、亢奋,等等。我明显感到发哥越来越是一个逐渐返老还童的、有趣的男人了。而且,他显然是很有原则的,任何情况下,他都是坚定地站在我的一边。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的那种兄弟关系之所以存在的缘故吧。
我们兄弟俩曾在一起探讨过人生:人一辈子是当乞丐好,还是做皇帝好?我说的当然是当皇帝好。发哥却未置可否,沉默了半天,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了很久,他才说:“如果在有酒喝的前提下,最好还是当乞丐,自由自在的,没有人管,也不需要管人,天是被,地是床,哈哈,有意思吧?”
发哥还在醉生梦死地活着,当然,如果那也算是活着的话。那么,为什么他会选择当乞丐呢?我猜想,是因为发哥的酒还没有喝好,没有喝到位吧。
那天晚上,我打的士把烂醉的发哥送回了家。
从他家里出来,我乘坐的士先上东门市场买了一些日用品。出了超市的大门,考虑到我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打算干脆走路回去。
在路上,经过一块荒地。我看见荒地上已经有了一圈围栏,不禁停下了脚步。以前那里是繁华地带城中村的居民区,因为涉及拆迁,居民和外来务工人员全部搬走了,但是,房子还没有拆干净,倒下的部分已经是断垣残壁,没有倒下的只是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一栋栋的房子像被野蜂抛弃的蜂巢,黑黢黢,形状有点像黑色的压缩海绵,在暗夜里散发着孤寡的、潲水的气味。那是谁家的一块草坪,借着微弱的灯光,天空依旧暗淡,我看不清上面盛开的几颗野花,只恍惚瞥到高高的勒杜鹃在风中摇曳。
深秋了,鹏海的天气逐渐有点凉风吹过来。我竖起耳朵,听着草丛里蟋蟀的鸣叫,似乎是在微风的助力之下,植物之间发出了一种“沙沙沙沙”的奇妙的摩擦声响。那是什么植物相互摩擦的声音呢?我半蹲下去,扒底身体,匍匐在在地上,将耳廓紧紧贴到干燥冰凉的地面上,只听见草生长的声音,其他的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这让我极度的失望。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
(审读:谭录岗)
(图片来源: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