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把酒问兄弟》
【作者:肖双红】
◖第14章◗
阳寿
大约是八月间,鹏海的天气依旧是骄阳似火。秦林在离开鹏海半年之后与发哥重修旧好。大约是他已经知道了发哥生日的具体时间,秦林特意提前了五天从内地赶到鹏海,说是为发哥庆祝生日。
他一到鹏海就直奔发哥家。
我接到邢丽的电话以后,随后也赶到去跟秦林相会。秦林带了一些卤制品,烟熏耳丝,酱鸭脖子,腌制兔头之类的土特产,全是下酒菜。
进了发哥家的大门,我抬头时,看到了秦林的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如此的亲切,让我怀疑是自己某位久未谋面的亲人。后来,我骤然想起,那不是别人,那正是跟我和发哥断交的秦林。
他见了我,立即说:“回内地发展以后,其实是很想念鹏海的朋友和兄弟的。当时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犹犹豫豫地鼓足勇气到鹏海的,我是到鹏海来谈生意,顺便来看看发哥。”
最后,秦林终于说是从内地到鹏海来找发哥喝酒的。我看看他俩的表情,感觉已经重归于好了,甚至比较以前显得更加的亲密。
秦林见了发哥,有了一种装模作样的矫情与愚蠢。他礼数周到,一脸的恭顺:“看来,发哥的身体依然很好!”
发哥笑盈盈地看着秦林说:“我觉得吧,遗忘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记忆,你说呢?”
发哥这时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他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拔出烟嘴,眯起眼,那烟雾在他的深呼吸下,进入他的肺腔,循环一周,然后从他的大鼻孔里冒出来。
秦林说:“健忘好,健忘的人长寿。”
发哥说:“你对别人的好,对接受的人来说,就像一根雪糕,他会赶紧吃了,晚了就融化了,如果即时吃了,就没了,反之,你的坏,对别人来说,就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留下了就是永久的经常发炎的疤痕,这就是人性。”
秦林讪笑着说:“发哥说话充满了哲理,人和人之间,更多的是包容,相互理解。”
发哥笑了笑说:“假话如同戏里的台词,常常是背熟了再说;真话如同放屁,多数是在肚子里压抑不住的时候放出来的,虽然臭不可闻,但放出来人就清爽了。你的话,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是真的。”
秦林笑着说:“发哥,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咱们都是混一个圈的,误会没卵用,合作发财才是王道。”
接下来,秦林跟发哥又鸹噪了半晌。
我在一旁插嘴说:“发哥啊,你心脏不好,还是不要抽烟了!”
发哥犹豫了一下,将烟掐灭了。窗外,阳光灿烂。
发哥扭头朝秦林笑了笑,很从容很安静地笑笑,然后,默不吭声。这让秦林有些尴尬,于是,我只得出面打圆场般说了句:“过几天就是发哥的生日了,你就别走了,到时候找地方一起喝两盅,庆祝庆祝。哥儿们几个都挺想念你的。”
邢丽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你在这儿,发哥喝酒就会有心情,你离开的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感觉少了一点什么,大家都盼着你呢!”
那天下午,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大梅沙的海边,我们在沙滩上走走停停,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鹏海的天气相当热,大家都衣着随便。海边的沙滩上,一些游客穿汗衫、紧身裤或布裙。
那个时间段,在海滩上流连忘返的主要是一些年轻人,他们要在这星期天再痛快玩一阵,明天就该上班了。
避开其他的人以后,我偷偷地告诫发哥说:“秦林告密,收了线人费,出卖了你和公司,这一切难道只有让他得逞?你忘了?他现在过鹏海来,这是黄鼠狼给野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还热情接待他,让他误以为你是傻逼。”
发哥脸部很严肃地对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记住这些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他从大老远过来跟我一起喝酒,足矣,没有什么值得再记挂的那些恩恩怨怨的事情了。世上有些东西,包括所谓的兄弟情感,最好别看得太透了,留几分神秘,留几分空间,留一点朦胧,留一丝悬念,可能会更有意思一些。”
“你不记,可是我还记着呢!”我有些不满地说。
“当然,我不能糊涂到朋友把我卖了,我还替他数钱;我只是已经知道了他把我卖了,但是,我不帮他数钱,那钱,还是让他自己去数好了。兄弟一场,又是同学,有疑处不疑。如果一个人开始不要脸了,他一定会发现,自己不要脸起来,那份决绝,比别人不要脸得更加彻底、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心甘情愿。既损人,又利己,何乐而不为?”发哥接下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今天把酒喝好是原则,别提那些臭事,别让自己恶心,再说,我们都是在粪坑里游泳,就算是用肥皂洗白了,臭味永远都是洗不掉的,我自己想起来都想吐。还是喝酒好,迷迷糊糊的,可以忘记一切。”
当天,我是陪客,一起参加的还有邢丽和另外两个在鹏海工作的同学。在我的心目中,发哥依然把秦林当作是一个很久未见的、连着筋骨的好朋友、好同学、好兄弟吧,他决定痛痛快快地喝一次、玩一阵。
空气是嘈杂、纷乱而亲切的,人们脸上都是笑容,好像在这种空气里谁都可以随便同谁讲话。接近傍晚,远处有歌声传来,似乎是香港当时流行的粤语歌曲。那歌声起伏着,有时,游客也跟着唱,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使得这里的空气更亲切了。我们从游客的歌会出来,来到海鲜一条街。鳞次栉比的海鲜店,为招来顾客,齐声放着音乐。
天逐渐暗淡下来,一些游客慢慢进入了不同的酒楼。直到海滩上的游人稀少,游客们兴犹未尽。发哥带着我们走进一家海鲜大排档。
大排档的名字好像同潮汕地区也有点关系,或借潮州菜的名气增加色彩。进门的一个地方摆放着关公牌位,焚香袅袅,一副招财进宝的架势。屋顶低低的,腥味十足,酒气浓浓的,大厅里到处都有人来来往往。我们站着等了一会,还亏得发哥有熟人,才找到一个小的包间坐下来。
发哥抓住酒瓶的瓶颈,给每个人的杯子斟满了一种淡黄色的液体。这勾起了我淡淡的回忆,很久以前,我在墙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张贴的广告牌上见过的大瓶子往外倒酒的情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士,将大瓶子里面盛的淡黄色的酒倒进一个玻璃杯里。而发哥倒出的酒,从上面看,这东西几乎是无色的、透明的,但在酒瓶里看,却闪着琥珀似的光。闻上去香香的、甜甜的,有些醉人。
我看见秦林拿起杯子嗅了嗅,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好奇,他连声说:“好酒,好酒!”
接下来,秦林又说了一堆车轱辘话之后,按照喝酒的路数,提议自己先来三杯酒,是陪罪,为自己脱离鹏海没有跟大家联系而陪罪。
他主动举杯,连喝三杯。大家也都是一饮而尽。剩下的是大家自由对饮。轮到发哥敬酒时,发哥直接就拿出三个酒杯,倒了三杯满满的白酒。他不用手去拿杯子,而是用嘴叼住小小的酒杯,应该是在门牙的辅助下,一杯杯地仰脖子喝了下去,未渗出一滴酒。
“好家伙,有水平!”大家齐声说。
“我再表演一个潜水艇给你们看。”发哥得意地说,“这是在北方的酒桌上学会的。”
随后,发哥让服务员拿来了一瓶冰冻啤酒,倒满一个七两左右的玻璃杯,然后又倒满一杯白酒,白酒杯要小很多,他将白酒杯丢进大玻璃杯里,让其沉入大玻璃杯的底部。
他笑着说:“你们看,白酒杯子已经沉入啤酒杯的底部了,开始潜水了,这就是潜水艇!”
大家又齐声问:“看你怎么喝?”
“我照样不用手,一口气将啤酒和白酒一起喝完。”
秦林说:“大家为发哥的精彩表演鼓掌!”
这时,掌声雷动。发哥又是一笑,嘴唇含住啤酒杯的沿口,门牙轻轻咬住玻璃杯,依旧是仰着脖子,将玻璃杯和白酒杯里的酒都一饮而净。他痛快地在地面上跺一下脚,然后喊一声:“噢儿,噢儿!”
大家又一起鼓掌。
高潮过后,秦林关切地问发哥:“身体怎么样?不碍事吧?”
发哥很豪气地说:“我肯定是最后一次敬秦林同学、黄庆同学、其他同学和邢丽老婆大人了,我已经决定终止所有的西医治疗,改寻中医调理。医生说,如若不行,大致尚有三十天的阳寿。”
我事后一想,那医生倒是估得不准,应该只有五天的阳寿吧。
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时众人无言。发哥坦坦荡荡大咧咧地说:“此生该见的见了,该做的做了,该潇洒的潇洒了,该去的去了,故,最后的那日来临,或许就在眼前,我心无憾。人的一生不应该是追求幸福,而应该尽量减少烦恼,喝酒以后,少了很多的烦恼,喝酒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听见发哥这样地说话,我不知道是怎么的就有些伤感起来。
我发现,秦林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沮丧地低头喝了一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邢丽保持了沉默,只是低头吃菜。
我觉得,发哥已经病成这样还喝酒呢,见了老同学就不要命啦?当然,就身体状况而言,他这样地继续狂饮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但是,我真的不敢再看发哥的那张脸,惨白如纸。我感觉必须限制我的目光,对于他的那张脸,我不能再凝视下去了。我的眼睛既不能往左,也不能往右看,当然也不能往上和往下看,只允许它们盯着我眼前的酒杯。我担心我看见了发哥的那张脸以后会心痛。
当我喝下五杯白酒之后,我的目力达到了最佳状态。那种感觉非常好,轻飘、畅快,我不能让那种感觉瞬间消失。于是,我又喝了几杯白酒,促使这种感觉稳定了下来。随后,我的听觉也关闭了所有的选择。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词能够进入我的耳朵。这样,我就能不闻窗外事,耳根清净,不被喧闹声所干扰,一心喝酒。接下来,我只看得见我面前的白酒杯子和我握着酒杯的手。在我忍不住凝视时候,还是看见了发哥的一张惨白的脸。
我仰望天空,发现自己已经飘浮在空气中,像孙悟空一般,在云层中钻来钻去的。我信手摘下一块天,吹了一口气,把它吹大了。它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洁净的糊墙的纸,在空中飘来荡去的。诗曰:“把酒问青天”对吗?不对哦!应该是“把酒问兄弟”吧!?
我再喝下一杯白酒。我的思想就开始糊涂了,它不再去想七想八,也不去想未来。未来是啥样子的跟我已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我也不再去回首过去,过去在我眨眼睛的时候就到了现在、此时此刻。而我只能想现在就直接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把酒喝好。
因为目光和听觉受到了限制,我只能看见单个的人,也听不见其他的声响。没有比较,也就无所谓好坏。如果我看不见别人的话,那么别人正在干什么或者对我干了什么就不重要了。我想,我只能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发哥短暂的一生。我看见的只是一张并不生动却难以遗忘的、惨白的脸。我发现,发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是一个难得的好兄弟。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昙花一现地行走过,虽然不是惊心动魄,但也足够让人感觉眼花缭乱的了。而他的这一路走来,却始终形单影只,踽踽独行。他把自己扔到了生活的边缘,用酒精浸泡自己的躯体,用玩世不恭粉饰了自己的脆弱。但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具有完整意义的孤独而又寂寞的灵魂。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
(审读:喻方华)
(图片来源: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