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定安/文
2019年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出生于深圳罗湖、书画印三能的已故著名艺术家袁机。2020年,袁机美术馆副馆长梁先生赠我一本《岭南袁机——袁机书画印精选集》,使我得以较为全面地了解到这位艺术大家的基本风貌。近日,笔者前往袁机美术馆,亲眼目睹馆中陈列的部分袁氏真迹(大部分是其九十后所作的书画印作品),归来有感,遂作文以记之。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13" align="alignnone" width="1744"] ▲袁机画作[/caption]
袁机活到九十二岁的高龄,于2012年去世。此时,距其从上海图书馆退休归居深圳罗湖已三十余载矣。与其同时代成名之后成为一代大家的大多数艺术家都已作古,可谓硕果仅存。唯独这仅存的果子,茕茕独立而不为人知,隐于闹市而寂寂无名,后人每念及此,不禁感慨艺术与世道中人的命运。生活的法则有时是很古怪的,你争取的未必实现,但你放弃的,真的就注定是得不到了,尤其是那些不求闻达的艺术家。从民国一路走来的大家中,这样的例子难以枚举。在仓皇的艺术之途,如果艺术不能与某种利益或效益合二为一,便很少有人愿意挺身出来做一个伯乐或宣传者。但袁机应该无悔,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他绝少卖画,又不擅言辞交际,一心向艺,孜孜矻矻,在这样的艺术生态中,他几乎是命定了的。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16" align="alignnone" width="414"] ▲袁机书法作品[/caption]
袁机的生平事迹简单如速写。略知一二的人,大致都会说起他幼年即孤,靠着伯父的抚养和朋友的资助走上美术道路;又因天资聪慧,勤学精进,先后求学于香港万国艺术学院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学习西洋画,还同时在著名国画家黄幻吾创办的烟雨画院学习国画。在烟雨画院学习的经历,我认为是研究袁机所不能忽略的,不如此便难以解释袁机何以以西洋画出身,一生却以国画创作为主而且取得了很大成就。袁机的简历表明,他一生从未做过职业画家,而是以美术家的身份,先后在上海大新公司、上海群众艺术馆和上海图书馆从事广告、宣传、展览和艺术推广工作。这对他在美术界声誉的进一步提升和艺术事业的发展,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袁机成名甚早,最有影响的是早在1943年,其画作已被日本东京美术馆收藏;又在四十年之后的1980年,一举夺得全国美展一等奖,并与李苦禅等多位艺术大家的作品一同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仅凭这些,就足以证明袁机艺术所处的地位和分量。俱往矣!当我们今天重新审视现当代岭南美术尤其是深圳美术,很有必要为这样一个卓然不群的当代本土艺术家正名。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19" align="alignnone" width="1856"] ▲袁机篆刻作品[/caption]
如今,袁机海量创作中所剩无几的部分遗作,被他的乡人搜罗收藏于他的家乡:深圳市罗湖区沿河南路1118号的深圳市罗湖汝南股份有限公司大楼的四楼,依然默默,知之者甚少,如同沉默一世的艺术家本人。如果不是特意寻访,即使走到大楼底下,亦未知其所在。尽管近年来,罗湖区人大已经对此表达了关注,罗湖村人也为之新辟了“袁机美术馆”,但要从根本上改变当下的尴尬境遇仍不容乐观。
“袁机美术馆”的叫法是否合适有待商榷。在我看来,这样的叫法不足以涵盖袁机的全部艺术成就。就馆内展出的作品数量,其绘画固然蔚为大观,而比绘画更为引人注目的,要算他琳琅满目、成就斐然的篆刻作品。而且据我对展馆(仅限于展馆)所呈现的作品整体观察,袁机书画印三强之中,其印胜于画,而画胜于书,因此应该称之为“袁机艺术馆”或更适当。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0" align="alignnone" width="460"] ▲袁机扇面作品[/caption]
袁机美术馆收藏的作品,绝大部分是艺术家退隐桑梓之后尤其是其九十岁之后的作品。所以许多作品上的钤印,除了“岭南袁机”、“罗湖袁氏”、“深圳圳湖画室”、“深圳罗湖人氏”,就是“九十后作”。前面几方,是艺术家以自己的方式对家乡的自认,每一枚都透露出作为罗湖人的骄傲和对深圳改革开放先行试验区的巨大欢欣。然而此时距离其人生终点仅两年余。由于他之前创作的作品大都散佚各处,所余寥寥无几,给我们从事袁机艺术的整体研究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
因此,本文仅就袁机九十后之绘画作品展开讨论,其间或会涉及到之前或其他门类的艺术作品。
袁机的九十后画作之所以能够部分保存下来,主要得益于这些作品多数是对集体和乡人的馈赠之物,因而各有其主,为众多私家所有。从其所用的主题,便可大致猜得:南派山水、南方花卉果实(例如荔枝、枇杷等),以及文人画中常常出现的有着典型中国精神寓意的梅竹之类植物。由于其馈赠的性质,这些画作的色彩大部分都是极艳丽的,大红大绿,视觉冲击力极强,每一幅画都呈现出吉祥喜庆、丰盈充合,以及画家对生活、对家乡的热爱之情。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指出,这些用于馈赠的艺术品,必然有着某种“投其所好”的性质和略显格式化的弱点,在美学上也不免会产生“向低”倾向,这使他的晚年作品从题材到形式都带有一定的局限性。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1" align="alignnone" width="1075"] ▲袁机画作[/caption]
另一方面,袁机长期从事广告制作和群众性艺术宣传普及工作的经历,也使他善对观众的欣赏趣味加以关注,且了如指掌,作品带有一种强烈的装帧性特质。
袁机画作,色彩浓密繁复,工意交融,富有层次感,质感也很强。这可以看出其青年时代西洋画教育的功底,并与一生专攻中国画的画家们区别开来。他的大红大绿色彩,使人联想到明清民俗画及近代海上画派世俗化倾向的共同影响。就色彩而论,我们明显地感到其画作中诸如林风眠、刘海粟(例如冷暖色调的并用)或许还有朱屹瞻的影响(例如荔枝的浓烈堆叠的画法)。他起步于岭南画派,而风格成熟却是在上海;起于西洋化,却在沪上完成了中西合璧。而这种完成是日积月累的,例如他在大新公司专职布展的经历。在那间彼时上海最著名的画廊里,每月都有十余次各种风格的中外艺术大家的作品展览。日日浸淫其中,这对他艺术思想的形成、艺术视域的拓展,对各种风格的吸纳,无疑是有决定性意义的。所以,几乎从那时起,我们就很难把他界定为海上画派或者岭南画派中人。而实际上,两个画派的人当时看到他的画,都多少会有一些陌生感。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2" align="alignnone" width="883"] ▲袁机画作[/caption]
袁机九十后所作,人画俱老,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不受任何羁绊。一个不计他人评说一心作画的九秩老人,除了艺术,还能有什么顾忌呢?离艺术圈子越来越远的人,从回到岭南的那一天,画家应该就有了精神和艺术双重回归的打算了。他的眼前是岭南的山水人物、花木果蔬,他的笔下亦是。他用他的笔,建立了两个家乡:真实的岭南和艺术的岭南。他是彻底地生活在岭南了。
袁机画作的构图,据我观察,呈现出大约以下两个特点:一是以或隐或显的十字架构图为主。例如画竹,全图饱满,群竹向上,昂扬奋发,但焦浓墨勾写的竹节又是画面横竖达到了平衡。又如风景画中一大串枝叶或果蔬坠空而下,然而又往往以一抹青绿或浅绛横贯中央,形成一个大十字构图,使整个画面不因中分而断开或过于平正。他画荷,也突破寻常的古法造型,一支粗干横斜,缀以碎花朵朵。而忽又抽送几丛梅枝,耀眼直立,也形成了一种十字架结构。这样的构图,狂放大胆,极富艺术功力。二是在山水画中主要采用左重右轻、左实右虚、左高远右平远的方法,沿袭了南派文人山水画极简主义的一脉画风,传统印记更浓。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3" align="alignnone" width="458"] ▲袁机扇面作品[/caption]
应该说,袁机绘画最重要的贡献应属构图。我们在他的作品里,不仅可以感受到文人画寄情山水的古典逸趣,亦能看到类似于石涛乃至刘海粟作品中构图的影响。群山众壑,层次分明,高远而不险峻,平远而意味深长。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孤山或群山,很少画出山的底部,而代之以云雾或江渚林木屋宇楼舍遮蔽,颇得范宽山水遗风。而且,其山水画最突出的成就在于用墨,少见勾勒,更不用皴擦之法。远迩山水,全以墨之浓淡加以区别,又不失山水质感,观之令人神思飞动。
概言之,如果就其山水、花鸟、风景画作一比较,以我的趣味,则山水画更胜一筹,其次为风景,再者为花鸟。这不包括他的小幅扇面花鸟作品。在所有作品中,他的小幅画作当属优秀,绵密繁茂而无累赘之感,笔墨活泼而无凝滞之感,尺幅之内,妙然得之。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4" align="alignnone" width="206"] ▲袁机画作[/caption]
袁机的绘画,情感强烈,意境阔大,气象森然,凛凛有英雄气。梅兰竹菊中,偏爱梅竹,以寓节气与孤傲;梅花倔强,而竹节凛然,每观之,必有一种大鼓舞。风景画花团锦簇,不取历代文人画之孤寂清冷,亦少有断桥残月、寒山薄水、凉亭寡人,而是多画现代村舍、当今人物。一个九秩老人,仍喜画大幅山水,笔力虬劲,汪洋恣肆,豪气干云,然而各个细节、局部,又颇能经得起推敲。再联想到袁机魏楷榜书,“如项羽挂甲,樊哙排盾,硬弩欲张,铁柱特立”,铮铮有金石气!在其垂暮之年,仍笔动如闪电雷鸣,果敢率性,如此勃郁愤发,骨力强悍,其旺盛倔强之艺术生命力确非常人可以比拟。
只要我们将袁机书画印置于一处,就不难发现,虽然不少作品亦有婉转宕逸之处,但雄强豪放四个字,几乎可以概括袁机的主要艺术风格。这使他的作品,大大有别于一般文人画风。在这一点上,我们又不得不说,袁机画风的丰富,超越了我们急功近利的归纳,他的绘画不仅属于南派,也同时属于北派。他是兼具两种画风的著名书画家。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5" align="alignnone" width="1856"] ▲袁机纂刻作品[/caption]
就艺术本身而言,袁机的绘画也存在一些值得指出的问题。除了前面提到的构图的雷同和暮年“向低”的美学趣味,我们可以看到,几十年来他的作品整体上超越自我的东西并不很多,审美结构和艺术语汇创新不够,作品的图式面貌亦有似曾相识之感。经验的窠臼和观念的自足,大大阻止了他从著名艺术家向艺术大师迈进的步伐。他画作的若干细节,也多少存在一些硬伤,例如,山水花鸟画中用于点缀的雁群与鸥鹭,枝干上兀立的群鸟,过于繁密而且僵硬,不仅缺少与整部画面的呼应,同时鸟类之间亦缺少宋代画院在花鸟画中所倡导的呼应原则(参看北宋崔白的《双喜图》)。这些鸟类尽管画得很小,但由于处于花鸟画中,所以极易由于它们的动感而成为观察一幅画的中心,如同古代山水画中的人物,尽管细微到不仔细深读就会忽略不计的地步,但很多情况下仍然是画家立意的核心。而且,一部文人画的历史,基本上是不断化简的历史,直到近代,极简主义甚至成为世界艺术的主流之一。“少即是多”的艺术观念深入人心。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6" align="alignnone" width="1009"] ▲袁机画作[/caption]
就艺术的形式构成来看,无论东西方艺术,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如著名艺术史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所说的套用“图式”(schema)然后加以“修正”(correction)的问题。对经典和前人的学习借鉴,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此一类问题。这在许多场合是可以理解和包容的,但真正艺术家的任务,是建立在借鉴、继承基础之上的个人的创造。即是说,对一个杰出艺术家的判断,首要的一点就是,在其作品中是否能够发现更多与传统默契神会而又个人生发的东西。
中国书画具有很强的抒情性和主观表现力。有什么样的艺术识见与魄力,就会画出什么样风格的作品。这是毫无疑义的。袁机的画作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节点,依然表现出一个艺术理想主义的诸多特征,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切向往和艺术追求。他不竭的热情和创作力,使他的艺术不断向时代与现实生活靠拢,这些都是他不竭创作的根源所在。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7" align="alignnone" width="836"] ▲袁机画作[/caption]
今天我们谈论袁机,时常被一种遗珠之憾所笼罩。这种现实,一方面与其个人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下趋利、浮躁的艺术生态有关。他生于岭南,成就于沪上,晚年又回归故里,前者似乎逐渐淡出,后者又似乎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陌生之感。客观上使他在生命的两个重镇,不约而同地遭到冷冻,似乎一直处在海上画派与岭南画派的罅隙,彼此无人认领。又或许,因为他的作品与时下的美学理念多少有隔而被人为边缘化。更有一种可能,由于袁机长期处于纯粹艺术家圈子之外,加上自己性格寡淡,与人交集不多,而在客观上长期游离于艺术圈子之外。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28" align="alignnone" width="842"] ▲袁机画作[/caption]
著名学者赵鑫珊1994年发表于上海《文汇报》上的一篇采访文章,佐证了我们的判断。文中对袁机的艺术成就做了介绍,对其“落寞孤寂”的现实做了分析,对艺术界追名逐利之风也提出了批评。他说,“凭袁先生的艺术成就,他很可以名声大震红得发紫。但他却落寞孤寂,默默无闻,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他已经作古”。文中列举谢文勇1985年所编的《广东画人录》将其列入明清以来已故画家之列的例子。仅此一例,可见一斑。因此,赵鑫珊先生将此称之为艺术界中的“袁机现象”,而将其反面称之为“反袁机现象”。遗憾的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袁机现象”非但没有丝毫变化,有时甚至愈演愈烈。
从赵鑫珊的那个访谈中我们得知,袁机本人对于“袁机现象”却颇不在意,听后仅仅回之以一笑。古人云,“书画乃寂寞之道”。他心目中的理想艺术家,正是东西方绘画史上“甘愿苦守漫漫长夜,成为天地间大孤儿处世哲学的梵高和八大山人”,而画画才是“自己存在的唯一硬证据和理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袁机内心对艺术理想的固执守望以及可贵的艺术求索精神。在外人看来颇为不公的事实,在袁机这里反而了无芥蒂,波澜不惊。
[caption id="attachment_3285830" align="alignnone" width="1856"] ▲袁机篆刻作品[/caption]
我对袁机的了解甚少,本文只能就所见的“九十后作”的作品事实,进行一些粗浅的讨论。袁机在艺术界(更不用说在公众那里)长期寂寂无名的事实和现状,在大力弘扬传统艺术的当下,尤其是作为寥若晨星的深圳本土著名艺术家,处于这样“尴尬”的地步,实在是一件不小的文化憾事。袁机艺术带给我们的诸多昭示,亦需认真梳理总结,以滋育深圳艺术事业的发展。他的散佚各地的许多画作,更需抓紧收集归纳,使优秀艺术遗产得以发扬光大,利于当代,惠及后人。有感于斯,写下此文。
【作者简介】
百定安,河南洛阳人,现居广东东莞。1988级英美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