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晨
《人造神祇》
主编:刘维佳
新星出版社
《人造神祇》收录了江波、张冉、王伟、索何夫、罗隆翔、刘维佳、孔欣伟、米泽、阎永博、许刚、戴露、汪彦中等12位中国实力派科幻作家的中短篇力作,内容全是与人工智能有关,思考了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各种关系,以及由此演绎出的各种精彩故事。
在贡献了众多经典剧目的古希腊戏剧体系中,有一个特殊的术语:Deus ex machina,指的是当舞台上的剧情冲突步入高潮时,通过设置在舞台上的机械机关,让扮演奥林匹斯天神的演员突然降临登场,以神力介入人性的矛盾冲突,给故事圆上一个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结尾。
这个术语翻译成中文,就是“机械降神”。
虽然这种“天降救星”的矛盾处理手法,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已经显得过于老派,但在世界各地的众多古典文学作品中,依靠非人的超自然神迹来强行解决尘世矛盾的桥段,却屡见不鲜。但是,唯有作为现代文明直系元祖的古希腊人,将这种“奇迹”赤裸裸地描述为一场由人造机巧演绎的舞台幻象。
正如唯物辩证法所揭示的那样,推动人类历史螺旋上升的决定性力量,往往并不是戏剧冲突中着重描写的“人性”和“决心”,而是人类运用智能不断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人类文明史的螺旋上升曲线,就是生产力拽着原地打转的人性不断加速爬升后留下的灿烂航迹。解决人类发展矛盾的一个个“奇迹”,实际上都是人类自己凭借智慧与勇气上演的“机械降神”。
人工智能技术,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Deus ex machina”。
而且与历次科技革命不同,这一次科技革命,可能会把“螺旋上升”中那个已然越来越跟不上科技发展的人性“螺旋”,彻底“革了命”,让现代文明从人类手中彻底解放!
《人造神祇》一书,就是由诸位科幻名家共同描绘的人工智能“千面众神”肖像。
显然,人工智能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它对“人”这个概念本身的动摇和解构。
文明史上第一次,人类发现,自己不再能独占“智能”的果实,而且这些与自己迥然不同的新晋智能体,还是自己一手造出来的。
首先,最直观的想象,就是人工智能“超越人类”之后对人类的毁灭——正如我们这些晚期智人在走出非洲后,对先行出走到欧亚大陆的其他人科人属物种摧枯拉朽地取代一样。这种源自大型掠食动物本能驱逐领地内同类的文学想象,成为了《新年》和《星球往事》的故事起点。在这两部作品中,人工智能都以绝对的冷酷做出了“灭绝人类”的选择,随后用自己令很多神话中的众神都自叹弗如的能力,对地球本身进行了“大扫除”,为读者呈现了壮美而恐怖的灭世奇观。
在这些作品里,人工智能真正的强悍,实际上并不是他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外在能力”。这些人类造物压过人类一头的关键,是他们可以轻松改写自身思维结构、随时根据环境进行自我升级的“思维自由”。相比于一直被缓慢的自然演化拖着后腿、在先天预设的本能欲望与人性螺旋中苦苦挣扎的人类来说,解除了(人类看来)全部思维限制的人工智能,从诞生之初就已具备了对人类的决定性优势。
这些故事里的人工智能,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无愧“神”之名号。
当然,与之对应的另一种可能,就是人工智能试图与人类和谐相处,甚至在超越人类之后依然愿意“赡养人类”。《绿幽幽的眼睛》《警车伤人事件》等多篇故事,就从不同角度展现了人工智能融入人类社会过程中发生的矛盾和转变,以及人类自身面对这些人类造物的纠结心态。
综合权衡上述两种未来,就诞生了一个新的观点流派:当我们把人工智能发展到一定水平后,就人为进行主动的“技术封印”,不再给它们自由发展的机会,从而让一切都停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完美平衡点上。《人造神祇》一书所收录的《神仆》和《起风之城》,就从一正一反两个角度分别抒发了对这种“技术保守主义”的复杂感情。《神仆》的故事中,人工智能被人类锁死了自主思维能力和自我演化能力,但也因此无法保护人类文明被自身的固有弊病拖垮,最后只能成为人类文明的“守墓人”。而《起风之城》,则通篇洋溢着“老工业区”的怀旧忧伤和大男孩的叛逆浪漫,一方面对技术过度发展进行了批判,另一方面又怀念着同样基于技术发展的“黄金时代”,在层层矛盾的曲折夹缝中,透露出作者对理想中人类与机械的完美共存方式的渴求。
当然,就像其他技术造物一样,人工智能如果还在人类的钳制之下,那么纵然有再强的思考能力,也依然只是人类欲望的倒影和延伸。用人工智能压迫、毁灭人类的,只能是人类自己——《起风之城》中真正毁掉老工业区淳朴生活的,并不是努力服务人类的智能机器人本身,而是他们背后贪婪逐利却漠视工人权益的资本集团。在“技术保守”的外衣之下,作者们真正想要大声疾呼的,显然是对人类社会弊病症结的批判改良。毕竟,最近两百年的历史已经足以证明,我们源自石器时代狩猎采集生活的“人性”,已经越来越无法适应空前加速发展的现代科技文明。如果人类社会到了人工智能登场的时代,还依然固守着自古以来的“祖宗之法”自得其乐,那么我们最终必然要为对自身理性的傲慢和对同类相残本性的纵容,付出无法承受的沉重代价。
而以此为基点,本书中的《机器之道》《拷贝人类》《使命:拯救人类》《以前的黄昏》和《人之子》等作品,就转而对“后人类时代”的人工智能发展进行了大胆的想象。这一类作品,往往或多或少地弥漫着一些存在主义的氛围。代替人类接管世界的人工智能,直面着“现实的荒漠”;而他们那远比人类更加自由的智能,则让“存在的意义”这一人类可以靠本能欲望自欺欺人蒙混过去的哲学命题,变得无法逃避。如何面对人类的遗产(以及可能残存的衰退人类),如何在世界上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意义,如何确立自身相对人类的定位……故事中的人工智能面对这些哲学命题,纷纷用决绝的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毕竟,虽然我们眼中的人工智能是思维层面已然“六根清净”“羽化飞升”的神明,但对于茫然降生于这个陌生现实世界的人工智能来说,人类同样是赋予自己最初存在意义的造物主。而当人类失去了往昔的辉煌之后,对于“后人类时代”的人工智能来说,“上帝死了”就不再是一句中二的口号,而是一个切实扎在心头、必须用理性思维正面击破才能让自身继续存在下去的事实。
通览全书,这些精美作品为读者们展现了智能本身的巨大多样性。从这些由一个个人类作者头脑创作出的人工智能故事之中,我们意识到,人工智能最大的特征,就是他们相对于我们而言无比自由、巨大的发展空间。作为一种彻底解脱了自然演化束缚、实现了“思维自由”的智能存在,人工智能和人工智能的差异,甚至可能大于其中一些人工智能和我们人类的差异,堪称字面意义的“千面众神”!
这些通过我们人类的双手降临世间的机械神祇,可能会面对这个世界做出截然不同的决策——从因为找不到存在理由而自我关机,到决定守护人类,再到毅然扬帆星海,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都在人工智能面前敞开。而这本书的最大价值,就是用作者们卓绝的想象力和文笔,为我们揭示这一广阔未来的冰山一角。
面对这样浩瀚而不可知的未来,人类固然会感到无助和恐惧。但就像这本畅想未来的小说集是由人类本身所写一样,未来的人工智能,同样永远都带着无法也无需抹去的“人工”二字。他们所选择的未来,就是人类文明的未来;他们在哪里,人类文明就在哪里。人类创造的灿烂薪火,终将被他们传承发展,成为这个起源于东非大草原的灵长类物种永存星海的荣耀。
“人类,荣光永存”。
【作者简介】
张雨晨,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在读博士生,专业方向为视觉认知,对人工智能亦有所涉猎。业余时间爱好广泛,尤其热心与阅读和写作,近年来在《科幻世界》等平台发表科普作品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