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文
苏东坡擅画枯木。
他有一幅枯木怪石图,画里,一根枯木盘屈倾斜,艰难向上。那远远逸出生长的姿势,又倔强又危险,仿佛随时会坠落悬崖,粉身碎骨。看了令人生忧生寒,好在画面左下角,有一怪石压一压,便得稳妥。
可是,那到底是一株枯木啊。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磨难,多少曲折,多少风刀霜剑的打压,才愿意和懂得,落尽花朵和绿叶,只做一株枯木。
瘦尽荣华,看轻名利,寄身僻远江湖,做一株沉默不语的枯木。
“乌台诗案”后,新党欲治苏东坡死罪,是昔日政敌王安石一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救了他,他才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经此一难,苏东坡恰似一株枯木,心灰意冷。好在,有一片茫茫山河来安顿一株枯木,来承载他无言的落寞。他到黄州,写下浩荡如江水的雄文《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也写下摇曳动人如小窗月色的《记承天寺夜游》。
一株枯木,借文学,将自己在坎坷世间压牢了脚跟,也在大江大河大山大野之间,拥有了一种空阔和高度。从前看画,喜看红花翠叶,喜看瓜果藤萝,就觉得人间有如此密集的热闹,生命有如许蓬勃的生气,实实令人爱恋和振奋。不懂得枯木也能入画,枯木自是风景。不懂得,人生难免要经历一段枯木之境。
朋友读《苏东坡传》,读得涕泪横流。是不忍见啊!不忍见千古奇才屡遭摧残,不忍见可爱东坡的脚步一低再低,从长江之滨,到西湖之滨,到南海之滨……他就这样,怀满腹才华,托身于江湖,越走越远。
读苏东坡的枯木图,分明见,那是繁华脱尽的冷落萧条,也是一身硬骨冷对攘攘朝贵的傲岸。纵然对门对面是歌舞喧哗,我这里,纸窗青灯,静悄悄别有山河。
石涛也有一幅枯木图,画里两株枯木相依,彼此皆清寒皆相惜的姿态。它们仿佛是阅尽风景弃却繁华的智者,主动选择退出,选择疏远,选择与萧萧秋风、与空旷大地、与日月江河为邻为友。
读石涛的枯木图,我想起我少年时照相,曾依过这样的枯木。有同学相约拍照,他们趴进紫云英田里,仿佛跟花儿也跟春天撒娇,拍出来的照片娇媚可人。我那时倔,偏不要花田做背景,而是选了花田尽头的一株瘦弱枯木来倚了拍照。年少敏感脆弱的我,总以为自己也像一株枯木,别人那里春光灿烂,我这里是永远的清秋。到初夏,经过树下,忽然发现枯木上生了许多叶芽。原来不是枯死之木,而是一棵叶儿发得迟些的乌桕。
枯,不是衰亡,不是生命终止、永堕黑暗。枯是减法,是生命智慧。那些冷落天涯的枯木,它们有自己的姿态,有自己的立场,它们只是暂时收藏绿色,选择缄口不言。读苏东坡的枯木图,我想,那枯木一定也是一株身处极寒极偏之地的树,纹理内还有滚热的汁液在流淌。那空空如也的枝干,不过是一处深情的留白。多难也多智慧的老东坡,以白,以枯,说广大,说无穷。
春心不死,枯木逢春才有意义。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