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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疮

作者：王健

我的左手无名指有一块明显的伤痕，白色，无规则状，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

小时候天气非常冷，雪下得早，每年都会下三四场。

特别是打霜的时候，枯草上覆盖着一层霜花，每根草都像一条伏着的长长白色毛毛虫，浑身细小的水晶颗粒透着寒气。

晚上睡在被窝里，头缩起来，蒙进被子里。夯土的墙壁似乎总有塞不住的缝，一丝丝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一阵阵掠过，刺得脸生痛，睡梦中也会把人扎醒。

早上起床最是艰难，暖暖的被窝太让人留恋，冰冷的衣裤也让人望而生畏。

上学时间到了，母亲叫了几遍，我也一声不吭。“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句格言，我从小就是个实践者。

母亲一伸手去拉被角，我就将被子卷得更紧，像一条泥鳅一样，滚到床里边去了。

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我极不情愿地支棱起半个身子，马上就被外面的寒冷包裹，打了一个冷颤，又猛然把被角卷起来，缩进被窝里。

母亲将棉袄袖子翻过来，在陶瓷烘炉上烘了烘，又马上翻回去。我钻出来，手抓住长袖内衣袖口，迅速伸进了棉袄袖子。

我套上外裤，母亲将手从我的裤口伸进去，拽住我的秋裤裤口，我这才提起裤子，否则整条秋裤会被全部拉卷到大腿上面去。

那时的贴身长衣长裤，都是普通的衣裤，不紧身，保暖效果也不好，只能多穿几件累加几层而已。

小伙伴们也都在磨磨蹭蹭中穿好了衣服，光着手出发了。我幸运一些，戴着姐姐们用毛线编织的半截手套，手指露在外面，其实根本挡不住风，顶多增加了一些心理安慰。

我们在洋瓷钵子边缘钻上三个孔，穿入铁丝，在一尺高的位置拧成一个把手，做成移动火炉。

我在灶膛捡出一些炭火，还有一些正在燃烧的木柴头，放进洋瓷钵火炉里。

一拉开院门闩，寒风好像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多时，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把木门猛然冲开，把我撞了个趔趄。

我低着头，迎着风往山路上冲去。

我一边走，一边捡路边的枯树枝放进火炉里，一边不停地摇摆火炉，让火炉烧得旺起来。胆子大的伙伴一边奔跑，一边旋转飞舞火炉，火炉在身旁划出一个冒着青烟的圆圈，红色的火苗也噼噼啪啪地窜出来。

有的新手，也学着挥舞圆圈，可惜技术不熟，又犹犹豫豫，转动的速度不够快，当火炉转到头顶时，炭火、木柴纷纷落了下来，把头发烧得没了一块，糊了一块，卷了一块，引得大家哈哈坏笑。

身子是跑暖和了，甚至出汗了，但抓住火炉把的手却是冰凉的。走一段路，我们就蹲下来，一边哈着气，一边把双手放在火炉上烤一会儿，待暖和起来，接着又跑起来。

教室的后半部靠墙边，已经有一个用几块大土砖砌成的火垅，来到教室后，大家把自己火炉里的柴火都倒进火垅里，让火垅烧得更旺一些。也可以从火垅里捡一些炭火放进自己的火炉里，带到座位上去烤。

教室内充斥着一股柴火烟味。

当年乡村学校的窗户没有装玻璃，只是用木条压嵌着白塑料布。北风来回扯动着塑料布，啪啪作响，显摆着自己的威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透骨的寒冷，双手只好偷偷地塞进裤兜里，或是拢在袖筒里，实在要写字时，也是一只手躲在兜里，另一只手抖抖瑟瑟地不停捏握。

手指头冻得又疼又麻。

下课了，一帮人像虾米一样围到火垅边烤火，另一帮男生就去“挤墙角”：一个人站在墙角，其他人紧跟着贴墙排成一排，末尾一个人不停往墙角方向使劲挤，尽力把站不稳的人挤出队伍，被挤出的人又重新排在队尾开始挤。谁能在墙角呆得最久，谁就最厉害。挤墙角时，大家打打闹闹，活动了腿脚，增加了不少快乐，也增添了许多温暖。

碰到下雨天或下雪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最惨的就是雨加雪了。

那时我们没有皮靴，也没有胶底鞋，穿的都是母亲纳的千层底，一出门，鞋底子就慢慢浸湿了，鞋子越走越重，也浸得透心凉。

到了教室，没有更换的鞋袜，只好穿着湿透的鞋袜继续上课，一直冻到晚上回家。课间，机灵一点的同学会凑到火垅边将鞋袜烤得半干。

中午饭都是自己带的，早已经冰冷了。只好把碗放在火垅边，烘到半热，或是将馒头烤一烤，待冒出白色的热气，就匆匆咽下了。

家离学校远，中午只能在教室午睡了。

没有床，没有被子，只好双臂搭在条桌上，头趴在胳膊上眯一会儿。

脚又冷又疼，像针扎一样，不停地提醒着脆弱的神经，久久难以入眠；实在太困了，沉沉睡去，醒来后双臂被枕得发麻，双手掌里又如万箭穿过，手指变得更加惨白僵硬。

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两根木头直接戳在地上，得揉揉双腿活动一会儿，扶着桌椅才能勉强地站起来。

放学时，天已经早早暗下来了。

全身差不多被冻透了，走出校门，寒风肆无忌惮地从棉袄下摆、袖口和裤口钻进来，恨不得带走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热气。我们饿着肚子，顶着呼啸的北风往家赶。

冻疮，就这样伴着凛冽的北风和寒冷的空气，恣意生长。

先是手背上裂开了无数纵横交错的小口子，有的还渗出了血，结了疤后，整个手背就像一副布满密密麻麻暗紫色横竖条纹的几何图画。

耳朵、鼻尖、腮帮是最容易受伤的部位。

耳朵外廓的曲线也变得凸凹不平，鼻尖头变成红彤彤的，腮帮子飞起了几朵紫云。

手掌外沿、小指和无名指根部最先肿起来，并且向手背上蔓延。

过了几天，整个手背肿得像个包子，高高隆起，手指关节变成了圆乎乎的洼地。

干性皮肤的同学，冻疮就更夸张了。脚掌外侧分布着大小不同的冻包，脚后跟的裂口张开得像小娃娃的嘴。

又过了几天，手背肿胀得更高，皮肤被撑得亮晶晶的，里面似乎有水波在荡漾，清晰可见。

再过几天，最薄的部位就破皮了，不停地渗出黄水，却也结不了疤；或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疤，里面也化脓了，手指一压，就冒出了水、血、脓的混合物。

各个手指也大致如此，或是破了皮，或是鼓起了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硬包块。

冻疮如果一不小心被碰到了，会疼得人一下子跳起来，恨不得找个地儿钻下去，双手直抖，但也不敢去抚摸一下。只能赶忙对着吹几口热气，稍稍缓一缓。

家里是有火垅的，烤火也是一件纠结的事，手是冰冷的，去烤一烤当然会暖和一点。但溃烂的皮肉一烤就格外地刺痛，只得烤一烤，躲一躲。

睡前热水洗脚时，情况也如此，破皮的地方痛，肿起的地方痒，正常的地方却需要那股温暖。

晚上睡进被窝里，以为终于可以消停了，才知道有更大的麻烦。破皮的地方，经常擦碰到粗糙的棉布被面，连卷被子也不敢了，只得求助父母帮忙。

手掌，只敢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与身体之间的空隙里，手背还只敢朝向自己大腿那一侧。

半夜里，被恶痒惊醒。

被子里很温暖，受热以后，肿胀部位的血管里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蠕动、噬咬，痒到心尖上，但此时又像“豆腐掉进火灰里——吹不得，打不得”。

痒比疼还难受！

有时候痒得睡不着，心一横，干脆把手伸到被子外，即使冻得疼，也愿意受着。

早上起床后，又重新面临一轮艰难。穿袜子时，裂开的口子会卡住棉纱；穿棉袄时，手掌在袖筒里畏畏缩缩摸索探伸。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在离家十里的镇上就读。

放寒假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天渐渐暗下来，已经下了两天的雪有近膝盖深，雪花变得稍小稍稀了些，但又下起了雨，雨雪相加，雪开始融化。

雪堆、雨水、黄泥糅在一块，处处泥泞。

我穿的是一双母亲做的崭新的灯芯绒棉鞋。那是准备过新年的礼物。

看着那么深的雨雪泥，想着鞋子马上会被浸湿透，回家后我就没有棉鞋穿了，我干脆脱下了棉鞋放进书包里，光脚踏上了回家的路。

刚开始，脚还会感到冰冷，走一会儿后，脚也就麻木了。慢慢降临的夜幕中，气温越降越低，融化的雪重新冰冻起来，变成了僵硬锋利的雪碴子，割破了脚皮，也感觉不到。

看见我光着脚回到家，父母和姐姐们心疼得直掉眼泪。

热水泡不得！炉火烤不得！

母亲连忙解开棉袄，将我的双脚裹进怀里，直到逐渐温暖起来，恢复知觉。

冻疮给我留下了伤痕印记，于我心中，常存的是父母和姐姐们给予我的爱与温暖。

【作者简介】

王健，笔名煊堉，1973年生于湖北随州，法学学士、法律硕士、公职律师。工作时兢兢业业，闲暇时喜欢探寻大自然，诉感受于笔端。感恩出生于乡村，有幸领略田野之美、天地之厚，也感恩生活于深圳，欣享改革红利、开放视野。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