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华
近年来,批评家创作诗歌蔚然成风。赵目珍敏锐地观察到现代诗中诗人与批评家合一的突出现象,对这一现象做了深入的观察与精到的分析,并将其成果编成专著《探索未知的诗学》。该书收录了二十余位批评家的诗歌,内容极其丰富,诗歌写作与诗学批评互相映照,大多沉稳深邃又诡秘,“常常给人一种异样的愉悦”;二十多篇评论,文笔优雅洒脱,对批评家诗人的诗歌进行印象式观照,篇篇见解独到显睿智,犹如人们畅游诗海的渡船,引领人向诗学更深处漫溯。
[caption id="attachment_3451855" align="alignnone" width="800"] ▲《探索未知的诗学》[/caption]
自然流畅,显深厚修养
2003年,南帆先生在《批评抛下文学享清福去了》谈到,“90年代的文学是寂寞的……批评不再介入文学的‘现在进行时’,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并且承担责任。”就诗歌批评而言,它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比较枯燥乏味,弄不好就容易曲高和寡,既不大容易吸引读者,也不大容易受到关注,使得诗歌批评更趋边缘化。而赵目珍的《探索未知的诗学》却将深厚的学识与诗美的感受融合在一起,以创作者的文学功底,加上批评家的理论学识,在自然流畅、清灵隽逸的文字中彰显自己独特的诗性体认,往往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赵目珍的诗歌批评敏锐大气,没有时下一些诗歌批评故作高深,让人雾里看花的毛病,往往使人产生一种愉悦的阅读感受,继而引领人顺利、放心地走近批评与诗歌。他谈到诗学的未知与广博,谈到新诗构建中的汉语独特气质,谈到诗人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学等,皆能自出机杼,有所发现。例如,他感受到了华清先锋文学的外壳下喷涌的古老诗歌特质的血液,“令万物狂喜,销魂/或者死去的……忘川”“没有结局的迷宫”等皆散发着传统诗歌的魅力。“这荒芜且空无一人的世界/似乎遍布着滔滔的河流/但属于你的,却只有一条”,空灵的想象弥漫在《过忘川》;关于《梦境》的描写和叙述始终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即便是以某个人的回忆与讲述为“架构”的《迷津》也沉浸在蕴藉空灵的意境之湖里。“更为难得的是诗人对诗中意境的‘忘我’营造,其语言的清澈和灵性生长,让很多人都陷入美妙的境中”。他感受到了诗中意境的蓬勃生长,同时又透过空灵的意境清醒地看到华清富于审美特质的语言形式,恰似老吏断狱,犀利无比。
另外,赵目珍的批评不仅是对诗歌的解说,更是他的一种自我表达;它本于诗歌的叙说,却也灌注着作者的独特诗性体认。阅读赵目珍的《探索未知的诗学》,常常感到一种心灵的颤动与精神的享受,私以为原因即在于此。他能顺着汪剑钊的乌鸦一路“溯源直达那些灵性的奥妙居住地”,沉浸在那些在那些明心见性的诗句中,“存在仿佛是为了对应,/污秽的雪水流淌,浸泡/一张黑白照的底片/而我们熟悉的乌鸦即将在寒雾中凝固,/成为夜的某一个器官”,体悟到“一个诗人的存在是为了对应他的诗,一首诗的存在是为了对应给予它生命的写作者”;他也循着西渡的白马看到了海子诗歌的影子,触摸到诗中蓬勃的孤独感,“这是一匹马,奔驰/朝向文明的盛夏。这是另一匹/让画家们全都得了失心疯/而盛唐的诗人们骑着它/驰出了虚无”,感受到“在宏大的时代景象”下尘世的孤寂与荒凉。如果用一个表述来为阅读其诗歌批评的读者的心路历程作一个预判,笔者的选择将会是:经由知性的剖析与诗性的体认而抵达敏感而真诚的心灵。
读赵目珍的《探索未知的诗学》,如入现代新诗园林,咫尺之间,风光无限;又如与三五学者,对月品茗,十分悠闲。野松曾评论,淡定、从容、平和、温厚、高远已成赵目珍特有的诗风。这些词用来形容赵目珍的诗歌批评,显然也是既准确又中肯、既合情又合理的。
见瑜指瑕,有真知灼见
鲁迅说过,“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由此可见,好的评论要使评论对象的独特价值得以彰显,同时也要指出评论对象存在的瑕疵或者提出可以进一步提升的方向。然而,人的天性是爱听赞美夸奖,因而时下的评论文章洋洋洒洒千万言,往往充斥着溢美之词,看似繁花堆锦,其实大多属于漂亮的废话。在日益浮躁虚美的文艺乱象中,赵目珍所著的《探索未知的诗学》却见瑜指瑕,如夏日午后里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人柔软而干燥的心脏。
在《探索未知的诗学》中,兼具诗人与批评家双重身份的赵目珍以其方家法眼“见瑜指瑕”,始终承担着作者对批评家诗歌的基本价值判断,体现出作者的基本价值取向,同时,在“直指本心”式的解剖与分析中产生了批评家诗人灵魂之间的碰撞与吸引,进行了内在诗学的对话与反刍。这让读者看得清楚、透彻、明白,也给予了批评家诗人群体继续向前的动力。正如张清华老师所说,这便是很有“透明度”的事了,于大家都有好处。
本书直指批评家诗人的诗歌作品,对批评家诗人进行了首次群像式展示,体现了他对当下诗歌现场的独到观察和诗学体认,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比如,在《张德明:绘制生存的另一重空间》这一评论中,他揭示了张诗强调与幽暗事物对话的有效性及平等性这一诗歌特点,从而引导了人们实现对其对话诗学的基本理解,但仍不回避其创造性对话中的不足与瑕疵。例如,他指出《小秋天》里诗人认定的“日渐单薄的小秋天,手可盈握/才会催动身体内,喑哑许久的流泉”尚存一丝主观的“努力”,这种主观的凝结欲望影响了诗意的圆满生成。他认为,张德明先生若能将这一条件复句化为既定的事实:“日渐单薄的小秋天,手可盈握/催动了身体内,喑哑许久的流泉”,对话的有效性会显得更加圆满和自足。
在《李壮:“一种异见的声音”》中,始终坚持诗的各种可能性这一观念的赵目珍阐明了李壮在诗歌写作中所充斥的“异见的声音”,看到了不同于当下现代诗坛主调的诗学风范,毫不掩饰对这种攻破世俗经验的写作方式的惊喜与欣赏。例如,《青岛大教堂》以“他们婚丧,他们嫁娶/他们听不见他的孤独”一句结尾,冲击了根植于人们心底理所当然的经验。当神话故事点亮幻想,当世人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焦灼与欲望肆意生长,人啊,你是否想过神殿上的神明也会孤寂?走向经验反面的叙述打破了人们的心理期待,让人惊诧,让人流连,也让人深省。但是他仍旧指出“异见的声音”只是作者的经验之谈,并不具备理论的意义。他提出,这种“异见的声音”若能结合美学家桑塔耶纳所提出的文学的第二项结构,或许可以做一个更深刻的发挥,达到诗歌创作的至美境界。
赵目珍不作隔靴搔痒之说,在评论中既能够看到批评家诗歌作品的独特价值,又敢于直截了当地指出批评家诗人创作中的不足,展现了赵目珍不媚时俗的文章态度,承继了中华文化中“不虚美,不隐恶”的精神,在当今文坛难能可贵。
视角独特,有发现精神
周瓒曾说,“诗人与批评家一身兼,似既为职业分工日益精细的现代产物,又是古已有之的通才现象的当下反映。”追根溯源,新诗写作者担负起解读新诗的职责,自五四后就开始了。而今天,“批评家的诗”已经成为一种极其特殊的“文体”。然而,很少有人将“批评家诗歌”当作一个特定的研究对象,去探寻这一现象的存在给当代诗歌所带来的意义。赵目珍却直面当下诗歌现场,对批评家诗人的作品进行一番审视,形成了首次批评家诗人的群像式展示,独具慧眼,另辟蹊径,为理解当代诗歌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有效的角度。
《探索未知的诗学》以评论文章与诗歌汇集的方式呈现,由“探索未知的诗学”“重回汉语独特气质的写作”“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学”四个部分组成,在体例上是一版评论,一版批评诗人的诗歌,评论在前,诗歌在后。同时,本书所选入的批评家诗人都是作者在刊物上检视出来的,大多执教于高校,且处于创作与诗评的“当打之年”,如罗振亚、张清华、臧棣、敬文东、赵思运等,在诗坛与批评界都有着一定的分量。通读下来,中国当代诗歌批评界的学者型诗人们有着怎样的创作状态,怎样的创作理念,怎样的诗歌技术,对诗歌技术与诗人灵魂二者的关系又有何种解悟,等等,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答。
在赵目珍笔下,笔者看到了批评家诗人在诗与批评两个领域的并行深入,各有垂钓。他们以诗歌批评的心态进行诗歌写作,呈现出才学与才情兼备,诗情与理性交融的诗歌风格,托起一片色彩纷呈的诗性天空。而且,无论是胡亮“精通了放弃的写作”,沈奇对汉字诗性特质的追寻,还是华清采知识入诗,并与经验融会贯通的写作理路,批评家们始终没有逾越诗歌与批评的界限。庞博的知识体系和深厚的学理知识其实只是他们深入诗歌内部的“道具”,而饱含热血的诗心与独具个性的诗歌创作则更好地促进了他们对诗歌的研究。二者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共同介入、参与母语建设,共同搭建多元、互动、良性、美好的当代诗坛。
耿占春先生曾说,“如果诗人批评是一种理想的批评模式,那么批评家诗歌意欲何为?”笔者以为,赵目珍的《探索未知的诗学》已经给出了答案。向深处走,诗歌与批评联袂,一步一步走下去。
赵目珍的《探索未知的诗学》自然流畅,见瑜指瑕,极富创见,犹如一张“藏宝图”,既可以指点对诗中宝藏全然不知的读者怎样阅读,也可以为在诗学路途上艰难跋涉的写作者提供勇气和鼓舞。张潮在《幽梦影》曾写道,“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细细读来,赵目珍编撰《探索未知的诗学》实在称得上是做了一件极有益处的工作。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