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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读创今日荐书|江湖永忆归白发
来源:读创/深圳商报
编辑:梁佳彤
◎杨河源

《仁慈江湖》写校、写事、写游历、写访古,内容颇为驳杂,但核心内容是写人,写导师丁帆、父亲等长辈,更多写平辈朋友,如音乐评论家刘雪枫、歌手齐秦、剧评人靳飞、剧作家常剑钧、“奇人”画家王大嘴、报纸编辑摇滚乐队主唱《里尔克全集》翻译者等多重身份于一身“争分夺秒地燃烧”自己而终于猝死的陈宁、诗人骆一禾等等。

▲《仁慈江湖》

樊国宾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9月

樊国宾先生的《仁慈江湖》,书名就是一个典型的悖论。“江湖”一词当然有诸多意义,但在一般意义上所指称的江湖,如金庸的《笑傲江湖》连及王怜花的《江湖外史》、连阔如的《江湖丛谈》、郑世平的《身边的江湖》、鲍鹏山的《江湖不远》、王鼎钧的《文学江湖》等等,意思都是跟“庙堂”相对而言的;经由进入中学教材的《岳阳楼记》范文正公“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二传,而为大众所耳熟能详。“居处”算得上数千年纠结在吾国士子心头的魔障:“居”而“兼济”,致君尧舜者固难,“处”而“独善”,一麾江海者也未必容易。改开之后、数字原居民崛起之前,吾华好武侠这口的无量读者,古龙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恐怕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江湖里,天地广阔,烟波浩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恩必报,有仇必复,刀头舔血,露月餐风。相比庙堂的道貌庄严理性至上,江湖的不受礼教拘检、可以放浪形骸甚至非圣无法,磁力极强,吸引着不能、不屑、不愿者,浮家泛宅,任意西东。虽然江湖有庙堂稀罕的自由随性,却也如粤谚所说,针无两头利,江湖人士也得对涸辙之鲋的随时境遇,有清醒认知,不得心存侥幸,得时时准备如同“江湖”教主庄子那样,“曳尾于涂中”中的。那个“江湖”之中,固然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八门各有路数,也会恩怨分明,但总免不了坑蒙拐骗,与“仁慈”无涉。樊先生将乃师丁帆先生的这枚同题闲章借为书名,希望既得江湖自由,同时心存慈悲,毋宁说是一种无望的奢侈呢。

樊着《仁慈江湖》写校(本硕的北大博士的南大)、写事、写游历、写访古,内容颇为驳杂,但核心内容是写人,写导师丁帆、父亲等长辈,更多写平辈朋友,如音乐评论家刘雪枫、歌手齐秦、剧评人靳飞、剧作家常剑钧、“奇人”画家王大嘴、报纸编辑摇滚乐队主唱《里尔克全集》翻译者等多重身份于一身“争分夺秒地燃烧”自己而终于猝死的陈宁、诗人骆一禾等等。事也好,人也好,多写的是自己古今中外“不器”而读、得间的快意,和贯穿终始的酒风,如江湖,如作者所认好朋友的两个特点:“1、渊默,善佯谬;2、酒风浩荡。电话打过来绝不是找你办事,一定是找你喝天下最好喝的一种酒——深夜酒。所谓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一旦获得这种感觉,即可把此人当个长久的朋友了。”所以他愿意山之巅、水之涯、夜之午,做局或千里奔赴,和三五好友推杯换盏。所以他有“丁门三弟子临时起意,为饮汉墓酒,自闽南、浙东、燕都同时出发,如林中响箭,疾赴金陵”与师共觞的豪举——此举令我想起王富仁先生对其博士生的质问:“不抽烟,不喝酒,你研究什么现代文学?”量浅而不好,今生与酒无缘,也就无从接受现代文学的滋养,但我对那可以略纾当下逼仄自小的酒徒之风,还是无妨心向往之的。

樊的文字,长枪大戟,纵横捭阖,如“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的西楚霸王,读来虎虎生风,是近年我所读过的文字当中,最令人血脉偾张的作品之一。“在一个死循环系统内,所有要素必定渐次腐朽简直是个必然的趋势。”或许为了抗拒这一趋势,他的阅读以古典为多,无论中西。比如,他认为“中国文化的光辉,很多隐藏在经史子集的‘子部’中。褒誉报仇雪耻之举、诡谲奇崛的‘大复仇’故事,针对的其实是朝纲解纽、杀戮无道的文明乱象,它给绝望的历史提供生存可能性的同时,肇示着中国文明已经从黄金时代走入青铜时代的尾声——黑铁时代帷幕拉开了。”拉开的黑铁时代,是怎样一幅场景呢?“今天的世风,是推崇‘种姓制度’、成功学与丛林法则,放眼望去,大家聚焦的是小头衔小权柄,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薪资,是名曰资产负债表的数独游戏,是砍砍杀杀的末流人际龌龊,是名位进步的焦虑,是忍不住会笑醒过来的白日梦。”是“这些将一士谔谔,逼成了腐儒诺诺”的“经济属性的东西”。

是否不甘于屈服于这些“经济属性的东西”,是否因为他崇尚“不为利回,不为义疚”的古风,是否他想抵制“经营私小之尺寸杌陧”的学科自域?他弃博士最该驻足的学界而不顾,从事文化商业——出版。是他对业师“严词拒绝某著名杂志”为其做“年谱别册”的致敬?——“我只把自己定位在二流学者的位置上,不敢领受如此之宣扬。恕不能从命了。”还是要继续扛起业师“自我启蒙”的大旗?——“与钱理群(樊的北大老师)一样,丁帆追求‘独立’和‘启蒙’的五四姿态……丁与钱的不同,在于丁同时对启蒙主义又有极深的质疑。他刀刃向内,悲凉地指出他这一代人文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其时尚未完成‘自我启蒙’。类似廖平的念头:在所有的读书人都盲目而热烈地追求‘开民智’的思想氛围里,他却大声宣称自己的志向是‘开士智’。然而,丁与钱更加本质的共同,则在于普通人很难做到的临难不苟和忠贞峥嵘,我私下认为这比熟知多少个‘施密特’‘阿甘本’之类重要多了。写几篇文章出几本书不难,到达德行崇劭、流风广被的境界谈何容易。”

樊文中提到的诸多地点如秦淮河、鸡鸣寺、燕子矶、台城、玄武湖、紫金山等,也是我的旧游之地,三宿空桑,倍感亲切。只是小子福薄,虽然亦曾短期供职于樊先生“愿意终生蜷缩在”的那个鼓楼校区,却并无亲近丁先生的幸运。20多年前,约请钱先生讲座佛山、从游广佛的经历,倒如在目前。钱先生“临难不苟和忠贞峥嵘”的故事与品质,从与钱先生同行的弟子朋友口中,听闻不少,而他的率真与童心,则曾亲见。记得南海丹灶苏村康有为故居左近道旁,植有几丛珠三角常见、可为行道树篱的高大竹子。钱老师很好奇,他发现黄色的竹节背景上稀疏的纵向绿条纹,每节都有,问那竹子的名字。我告诉他,那叫黄金间碧竹。钱先生连说,得记下来,还主动站在丛竹边上,把相机交给我,让拍张他和竹子的合影——老人家背着相机,随时抓拍的。

而今,崔师母弃世钱先生住进养老院,王先生仙逝也已四年,当时私淑从行的不肖弟子也双鬓染霜,诗意一层层戳破。“1921年芥川龙之介来中国,结果发现……已非日本人在中国古代诗文中认识的中国,而是一个中国古代小说中展现的世界,猥琐、残酷而贪婪。因此他认为:要想了解真相,中国古代诗歌和小说的阅读不可偏废。”至于“期待中国社会的肌理当中,并非全然是爱占小便宜的虫虱,多一些胸襟器宇识见深不可测的人物和知性”,我是不敢太存幻想的。毕竟,娱乐至死才是时代的主旋律嘛。“怎么能不看书呢?!”作者的疑问与惊叹,大概也透露了一点信心不足的苗头呢。

【作者简介】

杨河源,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曾任职高校、媒体,现为东莞图书馆研究馆员。

审读:谭录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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