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强/文

云亭兄玩收藏堪称“另类”，一如其藏印，稍“炫”。奈何时下拼富之“藏”，晓“鉴”者鲜。故云亭兄所藏，每被质疑。其所藏此帧伊秉绶隶书对联即为一例，观者多以为仿作。以为仿作者理由有三：一曰此作字形虽类伊氏而不典型；二曰少见伊氏此类宿墨之作流传；三曰此作款识云：“嘉庆癸卯二月四日弟秉绶”，清代嘉庆朝无癸卯年。

伊秉绶(1754～1816)，字祖似，又字墨卿、墨庵，福建汀洲人，人称“伊汀洲”。工诗画，尤擅隶书，自成高古博大气象，与邓石如并称大家。

墨卿隶书，余以为清代第一，远非邓氏可比。邓氏隶书乃“巧饰之美”，借魏碑笔法，增提按顿挫，显节奏韵律。故邓氏笔下，汉隶由古质趋流美。而墨卿隶书乃“简静之美”，简“蚕头燕尾”，成单一线段，古厚其线质；更巧布空间，一变汉隶扁、整、齐字形，或长或短，忽高忽低，变化万端，与朴拙线条相应。故墨卿隶书，简古中显静穆，拙钝若老农，朴厚如老衲。

 有论者以“空间魔术师”喻墨卿，余亦有一比，墨卿乃顶尖建筑大师，其建筑所资，巨木、榫卯而已。故赏读墨卿隶书集，仿若置身建筑园林，其间建筑，或厅堂殿宇，或亭台楼阁，尽显庙堂气象。窃以为，书史自有名姓以来，笔下有庙堂气象者，鲁公、墨卿二人而已。

论者又云，邓石如以近世审美改造古人，故其书流美；伊秉绶以古人思想改造时世，故其书古穆。余又有一比，顽伯乃流行乐师，技法高超，然“花腔”太多，从之者如赵之谦、吴熙载之流，虽得其流婉而终至萎靡；墨卿乃绝世音乐大师，其所奏皆黄钟大吕，更兼用灵魂演奏，故曲高和寡，从之者难得其彷佛，有成就者至今阙如。逮及当代，隶书界相矜以技法，“花腔”如颤、扭、挫、揉无所不用其极，犹时下之流行乐，倚音、颤音、廻音、波音、滑音等装饰音充斥，“呕哑嘲哳难为听”矣。

 与所奏黄钟大吕庄严、正大相应者，墨卿多用浓墨。观云亭兄所藏此作，虽用宿墨、淡墨，然墨色清朗，神采奕奕。且因用宿墨之故，转折处墨色排叠，尽收笔画立体之效。古人云，淡墨伤神。用淡墨而至此境界者，绝非俗手所能。师从墨卿者，仅得其形，或痴如笨猪，或鲁若莽汉，焉能有此神韵者？

与用浓墨构筑之庙堂相比，墨卿此作所构，更似烟雨江南楼阁，钟灵毓秀，元气氤氲。然幸得此作尺幅大小如此，如依清人梁章钜评墨卿书法“愈大愈壮”之语，使尺幅、字形增大，而仍以淡墨为之，则线条必至轻薄，“楼阁”亦必风雨飘摇矣。余为墨卿悬心若此！

 此联系墨卿书赠好友张崟而作。张崟，（1761-1829），清代画家，字宝厓，号夕庵、夕道人，又号樵山居士、观白居士等，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人。其父为布商，家殷富，后因父亡故，家道中落，生活日艰，遭贵族、官宦冷落。受此所触，诗文对豪门富户多有讥刺。善画花卉、竹石及山水，山水画能脱离四王窠臼，另僻蹊径，尤善画松，有“张松”之称。画风较细密，色彩雅致。从学者较多，有京江派（又作丹徒派）之称。

其联曰：“比良南董，兼丽卿云”。南董者，春秋齐国史官南史、晋国史官董狐之合称也。皆以直笔不讳著称，后人用以借称忠于史实之优秀史官。卿云者，汉代司马相如（字长卿）、扬雄（字子云）之并称也。二人皆属不得志者：长卿不遇，因有知音难遇之叹；子云家贫，不慕富贵，官职一直低微，至三世不徙官。二人皆擅辞赋，善铺陈，或词藻富丽，或辞锋锐利。

墨卿以此称赞张崟：人品与南董二人不相昆仲，艺术成就则可与卿云二人比肩。制联者深知，短联最见功力。此联仅八字，却引用四人典故，表达赞赏之情，高度凝练，堪称联中珍品。因系书赠好友，故下笔与墨卿典型笔法稍异，了无“典型笔法”之“正襟危坐”，下笔更见松快，笔墨间更显云淡风轻。

 至于嘉庆朝有无“癸卯”年，查阅史料可知，清代嘉庆皇帝1796年～1820年在位，在位二十五年。依历法推算，其在位二十五年依次为丙辰、丁巳、戊午、己未、庚申、辛酉、壬戌、癸亥、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甲戌、乙亥、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

 显然，嘉庆在位二十五年内，无“癸卯”年。惜乎质疑者知此历法，而不知文字学，竟至于将“癸酉”认作“癸卯”。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清代王筠《文字蒙求》均显示，“酉”字古文即同于墨卿此“酉”结体（如图）。所不同者，墨卿此“酉”用行楷笔法书写而已。而以行楷法书篆字，为清人惯用法，王铎、傅山、吴昌硕、朱耷诸贤，莫不如此。墨卿书迹中，此类借篆字结体作行楷者，亦比比皆是，如“春”、“花”、“都”、“作”等诸字。

 云亭兄语于余曰，误“癸酉”为“癸卯”者，不乏职业印人、专门研习墨卿书法者。职业印人、墨卿书法研究者尚且如此，可知今人“小学”不修甚矣！“小学”不修，尚奢谈传承国学，岂不怪哉！

审读：孙世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