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钝/文

罗湖万象城翠园酒家，2021年8月15日，我们相约早茶聊天。他还是比我们先到，一个人挑了位置坐着等我们。

他是许国雄，我们家乡八十年代的老县长。老县长和晓东兄是校友、系友，共同话题很多。甫一落座，便是他们的北大岁月。老县长北大毕业那年，正是文革烽烟四起之时。年高带来智慧和经历，从聂元梓到翦伯赞到厉以宁……他思路清晰，健谈如故。

这是一位豁达的老人，今年已是82岁高龄，耄寿之年，但不见老态，看不到皓首苍颜，他精神矍铄，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光亮的前额下，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温润的眼眸，透着一股淡定和智慧，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蕴含着一生的平实与传奇。

[caption id="attachment_3382955" align="alignnone" width="810"] ▲许国雄[/caption]

一位被从政耽误了的作家

他人生最好的时光，被蹉跎了整整十七年。

1966年夏，他北大毕业。经北大党委上报，北京市委批准，被确定留校任教。此时，哲学系聂元梓等人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掀起了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浊浪。自此，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从等待分配到斗门白藤湖、湖南洞庭湖的军垦生活，从恩平到湛江市郊委财办，从东简公社炕里大队到湖光公社良丰大队，从官渡公社到龙头公社卫生院。从运动中来，到运动中去，他先后在北京市通县、湖北省、湖南省、广东省等地八县市辗转折腾，蹉跎岁月。

到1977年5月，这位北大经济系的优等生，仍是一位湛江市第二饮服公司的普通员工，每天五点，同两位女店员推着早点车到长途汽车站叫卖。

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阳光，终于照到他身上。1983年3月，任湛江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翌年，出任吴川县县长。

他开始散发光华。

1984年5月，《湛江日报》在显著位置连续刋载他的“认识湛江建设湛江”系列评论文章，这七篇“策论”，针贬时蔽，擘画时政，名动一时。

担任吴川县县长六年，他经济专业的能量得到释放，尽管诸多制肘，仍然创造辉煌。

1984年9月始，他力促全县建筑工程队改制，升格升级，县内联营、横向联营，至1987年，广东省建筑行业现场会在吴川召开，吴川荣获广东省建筑之乡称号，为后来吴川富豪群体的出现打下了基础。

1985年，他提出“四轮驱动”方针，推动乡镇企业走专业化道路，成功打造了乡镇企业“吴川模式”。他极力倡导股份制改革，推动了博铺镇发展成闻名全国的“南方鞋城”，塘缀镇的糖酒设备产品覆盖广西及西南地区市场。

他是深圳罗湖区商业局第一任局长、罗湖区经济发展局第一任局长、罗湖区总商会创会会长。著名的深圳东门特色购物街区和历史人文旅游区便是在他任上催生，罗湖莲塘建设对外口岸、罗湖区蔡屋围片区建造深圳市金融中心区，他亦是重要推手。

从政只是兴趣，写作才是真爱。

许国雄说，当作家，永远是他心中的一个梦。

初二下学期（1957年）他的散文诗《节日》在《湛江日报》“椰林”文艺版上发表，这是他的处女作。

1958年至1959年（初三到高一），是他的第一个创作高峰期。初三暑假，近八万字的中篇小说《炉火纯青》脱稿。

当年贫困，没钱买稿子，他便买最便宜的色纸，自刻蜡板，自己印制稿纸。

高一那年，他相继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二十多篇小说、散文、诗歌。为了创作，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校上课，宁愿被学校开除，也要创作。

上北大一两月，他曾闹着要改读中文系。但没成功，还挨了批评。

1979年1月，他加入湛江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1982年1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湛江分会，1984年9月，加入中国中国文艺研究会湛江分会，1984年10月，加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广东省协会。

即使在繁忙的县长任上，他仍不放弃创作。198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责任》获《湛江日报》“龙年百花奖”，1989年获湛江市庆祝建国四十周年优秀作品三等奖。

1978年至1983年，是他创作的第二高峰期。1979年，完成长篇小说《流水欢歌》创作。由于经常创作广播剧，被湛江市人民广播电台聘请为特约通讯员。

他始终保持着对文学活动的参与，在县长任上，他乐于担任县文联等文学或文化团体的名誉职务，即便是中学生中的文学爱好者找到他，他也会予以尽可能的支持。

1989年，主编的《吴川民间文学精选》出版发行，获广东省第三届鲁迅文艺奖三等奖。2014年1月，《许国雄文集》获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发行。

许国雄创作的小说凡数十篇，《祖屋》是他的第三部中长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

[caption id="attachment_3382957" align="alignnone" width="811"] ▲《许国雄文集》[/caption]

微观视角，宏大叙事的解构

现代中国文学往往乐于宏大叙事。文学作品往往站在国家与民族命运的高点，以英雄历史人物的丰功伟绩为衬托，尤其偏好于讲述史的诗般中国近现代革命史。“宏大叙事”是指以其宏大的建制表现宏大的历史、现实内容，由此给定历史与现实存在的形式和内在意义，是一种追求完整性和目的性的现代性叙述方式。宏大叙事的题材往往是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在强调写实的基础上“再现”历史，追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

法国哲学家利奥塔认为，宏大叙事的叙事主体是大众，其目的是要通过将其融入世界人类、国家民族中，否定个体的特殊性。微观叙事就是“利用故事唤起被主流叙述所遮蔽的叙述方式”，用个体经历替代集体的叙事话语。个人叙事的目的就是要解构那种集体的、整体的、一元化的叙事模式，从而建构丰富多样性的历史。

近十年来，不少文学作品开始脱离宏大历史叙事的窠臼，聚焦于小人物的精神与日常生活，从小处着眼，用微观的平民视角窥视社会，通过对普通人的平凡人性表达，探嗅时代的气息，展现对社会的关注。

《祖屋》正是运用这样的手法，将时代微观缩影到一个家庭个体，以小人物的视角亲历时代，用个体形象展示躁动的社会历史。

[caption id="attachment_3376073" align="alignnone" width="724"] ▲《祖屋》

许国雄 著

中国书籍出版社

2021年6月[/caption]

《祖屋》讲述了沙头角形成圩市之初，龙家的祖辈龙祖堂来到这里落脚扎根，已历第三代。清明节，龙家以龙红梅为首的六兄弟姐妹回乡祭祖，沙头角正街的祖屋由于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众人达成一致意见要重建祖屋。小说围绕着祖屋的重建这条主线展开，祖屋的重建引发了龙家六兄弟姐妹之间一系列的纷争和冲突，通过场景转换，塑造了一批不同性格、不同思想的人物形象。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是社会的细胞。作者构建起以个体为核心、由普通小人物去演绎时代厚度与广度的叙事模式。通过对市场经济浪潮下兄弟阋于墙的独特个体纷争，演绎他们的金钱观、伦理观。在兄弟的纷争中，诠释市场经济下人性的异化，人性的多面及双重性，不仅反映了市场经济给家庭伦理带来的冲击，而且探讨了丰富多元的各种人伦关系及经济现象。小说走出宏大叙事的藩篱，使其更具深刻的魅力，独特的叙事浅而不陋、思而不乏，意蕴深厚，充满张力。

正如作者说：“我创作《祖屋》的意图，不是去揭人们心灵深处的伤疤。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人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伤疤，不可能是完美无缺、超越商品经济时代烙印的人。”作者希望《祖屋》能给人以教育和警示，承传中国优良传统的家教家风，造就新时代“我的家”。

人性嬗变，个体形象的透视

《祖屋》用写实的手法，演绎了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人性、伦理、性格与意识的嬗变。小说部分借用了戏剧三一律的结构手段，在场景和情节上大体保持一致性。通过三次家庭会议的场景，围绕着祖屋的重建展开一系列的冲突，将兄妹六人叠合成改革开放年代的不同的人格缩影。

二哥龙大海，一米七八个头，清秀壮实，一表人才。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由于在部委里工作，似乎对任何问题都有一种先见之明。他提出重建祖屋，没有征求过任何人意见，处处抢头功，表现自己，凡做事都是表现自己，唯恐别人不知道，但没有做过什么实际工作，套路处处，为人奸滑。

他先提出重建祖屋，说“弟妹们好好工作，同心同德，维护好龙家命脉，薪火相传”。还通过祭文郑重宣示：“我们要把祖屋建成沙头角片区最漂亮、最有现代化气息、最令人羡慕的小洋楼！彰显龙家昔日之气势，树立龙家之声誉！以告慰父母大人在天之灵！”

但到真正落实了，需要出钱了，却耍滑头了：

“我多次讲过，我同意重建。但我认为，既然是集资重建，就不必勉强人人都参与。谁想参与就参与。这同单位集资建房一样，以自愿为原则。讲到我自己，我人在北京，家在北京，人早已进入有所不为之年了。我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北京回红坎来参加重建工作，望大家体谅我。更深一层来讲，重建后的祖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价值。”

“你们一定要我参与集资重建，我决定放弃继承权。你们当中哪一位想要我这一份，你就拿去好了。”

但到了后来，却又是另一个说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句词我忘记出在何处了。为了钱，父母情怀不念，兄弟情怀不念。打着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的旗号，大搞祖屋重建股份制。我咨询过法律界人土，遗产继承没有什么股份制，是人人平等。我们平日不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这就是法律！对于祖屋重建搞股份制，我很不明白，也不认可，我现在告诉大家，第一次发放红利，直到今天，我还没领取，为什么？我要表示我的不满！”

通知他回来开会解决问题，他却“态度模棱两可，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接到大河电话，知道会议的议题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哎呀……我，我最近身体不怎么舒服。”便放下电话了。

祖屋重建集资，他多次表态认购5%，但却一直不缴款。关于祖屋股份，他表态通过了，要签纪要，他却不打招呼，提前飞回北京了。

但在利益面前，他就毫不含糊。

大姐龙红梅决定放弃祖屋股份并赠予他们兄弟，他一点也不客气，甚至冷血：

龙大海则沉静得多，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要到公证处办理公证才有效。”

在公证处办公证时，大姐心脏病发，手指已不听使唤，但大海大山兄弟俩不管不顾：

说时迟那时快，龙大海用手按压着公证书表格，龙大山则双手抓住龙红梅已沾了红印油的右手食指，对准“龙红梅”三字，用力按下。

龙大山排行第四。一米七几的个子，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皮白肉滑，一表人オ。他曾是区二轻局局长，脑子灵活，反应敏捷，雕虫小技不少，自小就有小诸葛之称，但为人虚伪、贪婪成性、自私自利。自小就养成的多吃多占、手脚不干净的恶习，长大了，手中有权时，就向国家伸手；手中无权时，就向兄弟姐妹下手。

文革时期，大妹秋菊为了不让小妹冬兰下乡插队，将冬兰拉扯回家，他为此竟几次跑回老家，指着秋菊大骂，说牵连了他，说他的政治前途将会受到影响。大河被造反派打成重伤，入院留医三个多月，他不仅没有到医院探望过一次，还公开发表声明，要同大河划清界限。

在重建祖屋的一系列问题上，将他的本性显露无遗。

关于祖屋重建或维修，他表态没意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内心里却是认为：

对祖屋，不要说重建，就是维修也没有多少价值。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口，他不是一个傻子。

需要集资时，他表态说：“我在市区有房居住，不需要再建什么新屋。如果按人头出资重建，我要考虑，是放弃继承权或是转让我的权益。”然后是叫喊困难：“这样说来，大概每人要二十万元。二十万元！我都不出，我放弃算了。”

看到无法回避了，只好见机行事：

“我也随大流，集资重建就集资重建吧，留住条龙家根。不过根有大小之分，不可能每条根都一样大一样粗，是吧？”众人这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笑也笑不出声。

重建祖屋涉及邻里纠纷，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邻里告到法院。但他去告状，不写他的大名，事前又不同大河商量，却擅作主张写上大河的名字。

让他帮忙做事，没有利益的，他推三推四。但重建祖屋施工时，他却主动揽活，最终和包工头沆瀣一气，吃里扒外，偷工减料，导致后来基坑坍塌，地基悬空。

祖屋建成了，他私下里将新屋出租，想将租金收装进自己口袋。还振振有词：

“谁同意你出租的？”龙大河质问。“出租还用别人同意？我有股份，我就有这个权利！”龙大山回答。

当初，大家一致决定按出资比例占有股权，他放弃自己的股权。大家劝他留下一条龙家的根，才认购重建祖屋的百分之五的股权。现在祖屋重建完成了，升值了，有收益了，他叫屈了：

“遗产继承，人人平等，有什么集资重建祖屋道理？他仗着他有钱，强占大头，我只占新屋的百分之二点五，分得一千五百元。他大河占新屋百分之三十七，分得三万柒千元，是我的十四点八倍！这是什么继承？这叫钱多压人!仗势欺人!”

“我们都是同一对父母所生，同一棵树发出的芽，同屋长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祖屋不是遗产继承吗？遗产继承就应该人人均等！”

还指责大河“坐拥年利润几百万元的大企业，还同自己的亲兄弟争遗产搞什么股份制祖屋重建，毫厘不爽，斤斤计较，寸步不让。不仅没有兄弟感情，连人之常情都没有！真是为富不仁！”

小说中，作者着墨最多的是老三龙大河。龙大河是位成功的商人，他在佛山有厂房，经营着企业。

龙大河自始至终都将祖屋重建这件事当作商业行为。认为：一、当今是商业社会。二、六个人继承父母遗产，出钱出力重建祖屋，六人共有，天经地义，无可非议。整个过程和结果都应在商业思想指导下进行。

他的逻辑思维，行事的方式和方法，都是商业行为。他对祖屋重建的思考与众不同：

“不拆，始终是祸害，不知哪天会出事。所以拆肯定要拆！什么时候拆？拆完了，祖屋要不要重建？留下空地一块，政府会不会收回？所有这些问题，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的，也不是姐姐你一个人做得了主的，必须六个人的意见一致。”

在收购邻居刘洋一家的物业过程中，他与刘洋一家的交往及对话，尽显其精明及手腕：

“龙大河微微一笑，心想：只要开口，就有话讲了。龙大河讲话有分寸、得体。”

“龙大河要的就是刘校长这句话，他的目的已初步达到。第二天上午，龙大河到市人民法院撤诉。”

“龙大河站起来，上前两步，拍打着刘洋的肩膀说：‘过去的事就不要讲了。我想问你，你要多少钱才肯卖？’龙大河适时转换话题。”

“时机已成熟。于是，龙大河站起来，认真地对刘洋说：‘好！我买了！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他这一步棋子走得好，一棋赢了全盘皆赢，这是他眼光独到之处。”

他讲究实效，不放空炮。不管是重建祖屋还是买下邻居物业联建，他都做了认真的测算和调研。他对买下邻居物业联建的考虑，可谓眼光独到：

一是从设计布局和房屋使用上都有好处；二是地皮面积扩大将近一倍后，临街一面可留出一二百平方米面积做花坛或停车场；三是最有价值的是，房屋将大大升值，这不是一般商品住宅房可比的。

龙大河也有着商人的二重性，重利轻义。不管是倡导祖屋重建股份制，还是在祖屋建设及建成后的一系列纠纷中，予人的感觉还是过于算计，缺少兄弟情谊。

人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之中，本来就存在着多重的、多元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以什么样的主流的、健康的社会道德来抵制来消解消不健康的道德思想。

除了龙家三兄弟，《祖屋》还塑造了沉稳正气的老干部易中和、龙红梅，有丰富基层工作和领导工作经验、解决实际问题能力强的李当正，头脑灵活、思想解放、艰苦创业的包工头陈亚太，靠吹、靠骗、靠弄虚作假行贿找工程的包经理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从“半亩方塘”看“天光云影”

小说的环境描写包括社会环境描写和自然环境描写。高尔基将文学作品的社会环境描写比作是“风俗画”。《祖屋》中生动有趣的社会环境的描写,让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活动、事件发生、情节的展开以及社会背景、历史条件、风土人情、时代风貌等有了更形象深刻的感受。小说取材背景是湛江市赤坎区，沙头角即当年的鸭乸港。我们从《祖屋》这“半亩方塘”中，可以欣赏到红坎市近百年的“天光云影”，徜徉其间，摇曳多姿。

“正街两旁的房屋大多为低矮泥砖瓦平房，只有门面贴上红砖来装饰，称金砖包面。间或有几栋二层楼的小洋楼，门面有骑楼，一看就知是民国初年的建筑。”

“过了小洋楼便进入民主大道。以前，这条街是青石砖铺路，过往行人大多都穿木屐，发出‘笃笃’的响声，清脆悦耳，仿佛是这座城市的一首协奏曲。”

“民主大道最北端有一座福州小学，这是一间由福建人和潮州人合办的小学，庙堂式建筑风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们三人沿着学校北边围墙，踏着青麻石铺设的台阶，抬级而上上了古渡街。他们三人立刻有远渡历史重洋登临昌盛一时的古老渡口之感。

古老渡街实际上是一条长不过二百米、宽不过三米、青麻石铺设的路面、弯曲不直的小街巷。但在一百多年前，当民主大道至海边一带还是汪洋大海时，这里曾是红坎埠的渡口。后来，临海边的大通、南兴街逐步发展起来，同古老渡街构成了红坎最早的商业旺区。

想当年，这条长不到一千米的商业旺街，百货、布匹、金银珠宝、衣帽鞋袜、药材土产、家常日用食品，应有尽有一应俱全。为了防盗贼，入两头街口和每道出入口处，都建有两米多高的街闸，安装板弄，派有专人看守。入夜，当一间间店铺关门熄灯，停止一天的营业后，守闸人上弄板，挂上大铁锁，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便锁上了。街道锁了，居民有了安全感，但也把他们外出的双脚锁住了。那些因事外出，或者迟回的居民得用力拍打板弄，高声叫闸，守闸人凭熟口音开闸。至翌日天亮，被锁了一夜的街道才获得自由。”

“上世纪70年代前，中山路是红坎市最长、最热闹繁华的街道：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百货公司、饭店酒楼等大小商店林立，医院、电影院、文化官等文化设施齐全。每天晚上，选购商品的、看热闹的、拍拖的，你挤我拥，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著名的南华广场就在中山路中段。广场开阔，四通八达，地势倾斜，是一个天然的露天大剧场，因此，红坎市群众集会节日演出大都在这里举办。”

作者借龙大河及龙家三兄妹的视线，交代了故事的时代背景——20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赤坎以及赤坎开埠的发展历史，笔力凝练，风情历历，充满历史感。生动的社会环境描写,创造了故事的特定氛围，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

作者曾在赤坎饮服公司工作，对赤坎的小吃名吃是如此的了解，信手写来，如数家珍，加上生动有趣的文字，读之让人神往：

“餐桌上摆放着一碟盐焗剥皮小鱼。这种小剥皮鱼在大树头小商店有卖，每斤二角钱，是正街老百姓一日三餐的海产品。餐上还摆放有一碟萝ト干，没有炒，用清水冲洗干净，一条撕成三四段，吃起来咔嚓咔嚓作响。”

“红坎畩记鸡饭店是一间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店，在粤西地区，甚至粤港澳地都很有名气。它的招牌食品就是鸡饭。创始人阿畩，当初只是贩鸡到香港，并不做饮食。因天气不好，或轮船班期原因，常常积压大量的鸡，不仅增加喂食的成本，而且死亡率高。某日他突发奇想，何不做鸡饭？于是，畩记鸡饭店在一阵鞭炮声中开业，阿畩对鸡非常熟悉。鸡是选用一斤多重的本地走地鸡项，劏净，吊干血水，在七八十度温水中慢火泡浸，并不停翻转，使其均匀熟透。然后捞起，吊干，白切成块。饭，是选用粘仔白米，煲至泥鰍眼状时，加入已炸好的鸡油，慢火焗成香滑可口的米饭。畩记鸡饭最独特之处，还在于那一碟沙姜酱油调味品。沙姜是选用高州县出产的沙姜，去皮，冲洗干净，拍碎。土榨花生油，加入香葱煮滚，再加入酱油，最后沙姜，即时起锅。根据客人口味要求，还可配送大头香葱的葱白。”

小说中社会环境的描写就是将人物置身于真实的形成人物思想性格的特定环境。《祖屋》完整的社会环境描写以及它充分展示的历史真实和民俗真实，成为一幅真实的风俗画，这也是《祖屋》艺术价值的体现。

清风凉夏生笔意

《祖屋》的另一个看点，就是小说语言洗练、通俗，口语化，平淡中显示出扎实的文学功底。不管写情绘景，还是对话，尽显精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者用了大量身拟人化的句子,加上精妙的文字，读来饶有兴味：

“炮楼为钢筋水泥结构，楼高八米，上下二层，四四正正，面面有炮眼，日夜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整个沙头角的动静。”

“老黄牛拉着一部运送粪水的大牛车，缓慢地走在正街中央，嘎吱咯吱的声音在上空飘荡着。”

“秋高气爽的夜晚，野猫在屋顶上追逐，发情的母猫声嘶力竭阵阵叫喊声，令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翻风落雨的夜晚。”

“福建河流经市区一段，先后兴建了四座新桥。桥下，河水清澈见底，鱼虾畅游。福建河桥上游不远处三五个小孩正在戏水，欢笑声不绝于耳。”

“沙头角的脊柱骨就是正街，横街窄巷则是她的肋骨。正街还是那条正街，灰脸土气，身材修长。时来运转，沙头角也在悄悄变化中。映入眼帘的就是玻璃厂旧址上空，两座高高塔吊正不停左右运转。两幢高层商品住宅楼正在兴建中，它们高高地傲视着整个沙头角。”

一句、一段，或漫不经心的一问、一答，都凸现鲜明的人物个性：

“龙大山轻微一笑，不作声。这是他为人的一贯做法，得了好处，不说话。他先给自己茶杯斟茶，然后再给大河斟茶。此期间，他睨视了三哥一眼，内心想:一两餐饭，对你来说，只不过九牛毛，算什么。广东话叫湿湿碎，不值一提。”

“包经理适时地夹一件红烧乳鸽头给龙大山，说‘吃头补脑。’自己夹一件尾椎，没有立即往嘴里送，贼溜溜的双眼专注地看着龙大山，意味深长地说:‘你吃头，我吃尾。’”

“刘心田胸前吊着一个星铁托盘，托盘里码着一条条像大麻绳般的糖条，上面用一白布遮盖住。左肩吊挂着一木马架子。左手食指和拇指之间吊着一把约二寸宽五寸长的凿刀。右手拿着一个小铁锤，边走边敲凿刀，不停敲打，发出有节奏的叮声，清脆悦耳，特别好听，简直就是这座城市的一首协奏曲。从早到晚，在北桥市场及附近街区叫卖，人称‘叮当佬’。”

“刘洋先拿过纸，平铺在吃饭台上，用右手抹几下，再拿起签字笔，粗糙的右手颤抖着。他双目久久地凝视吃饭台上的纸张，始终不下笔书写，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涌上心头。

好大一会儿，刘洋再一次拿起钢笔。但他很快又放下手上的钢笔。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三四次。最后，他才咬着嘴唇，颤抖着双手，用粗大的笔画，一笔一画，工工整整，非常认直地写完收据。毕竟，这是祖父辛苦大半辈子创造的物业，就这么一瞬间，让他卖掉了，内心十分难受，十分煎熬，有一种说不出的罪过感，眼睛湿润湿润的。他反复看了三遍，オ将收据交給龙大河，此刻，他深深地呼了一大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巨而又痛苦的工作。”

这段心理描写，充分展示了刘洋在卖掉祖先物业时充满矛盾的内心世界。小说中不乏带有粤西地方色彩的语言，很有魅力，尤其是湛江人一见到这种语言文字，倍感亲切。

清末著名诗人李文泰（字叔宽，号小岩)，吴川杰出乡贤，性介而通，家贫而侠。其诗多专注微小个体，从不迷恋宏大叙事。有《梅箓酒楼》诗，寄语吴川抗法总指挥名儒李品珊，诗曰：

一天星月可怜秋，乱后相逢旧酒楼。

多少英雄儿女泪，琵琶声里看吴钩。

吴钩，古代吴地宝刀也，诗人感怀身世，以吴钩自喻空有一身才华，终得不到重用。

权以同乡先贤此诗作结。

（作者梁雨钝系深圳市人力资源服务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