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勤奋、创造力、硕果累累,这些你都有,而你的成功,也许还得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供你着力的支点。——邹传安
文森特·梵高的名字和绘画,大概当今世界的画家,收藏家、艺术经纪人,没有不知道的。但在生前,他的寂寂无闻,困顿潦倒,与任何一个社会边缘的普通人没甚区别,尽管他也曾不无自信地说,“总有一天,这些画会比我买得起的颜料更有价值。”
他只活了三十七岁,无家无产,只有画笔和颜料,还有对艺术的炽热追求。他从来不爱惜自己,到处腾挪,为的是寻找入画的素材和“一个具有艺术氛围的地方”。在生命的后期,他饱受生活与病痛的折磨,其行为变得怪异,不被人理解,除了他的弟弟提奥。应该是精神上的痛苦,导致他虐待自己的肉体,不洗澡,不刷牙,让牙齿烂掉,抽烟,酗酒,大冬天睡到户外,割下自己的耳朵,寄给他人,最后在巴黎北部的一个村子里开枪自杀——有人说是失手,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残缺的句号。
但他确实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爱自己,也爱他人,努力向上,富于同情心。荷兰北部辛劳的农民,挣扎在生存边沿的纺织工,以及博里纳日的矿工,都是一再出现在他作品中的形象。与这些底层群体接触的感受,深深地震撼了他。他给弟弟写信说,这给他“免费上了一节悲惨的人生课”;也曾为侄子文森特·威廉的出生而欣喜流泪,作为祝福,特地画了一幅他一生中最为明快的作品——蓝天下盛开的白杏花,送给弟弟提奥夫妇。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体现在信中的状态,仍然是那么理性和善良,“亲爱的提奥,在画这些杏花的时候,我已经病了,要是我能继续画下去,你一定能够看到更多的花儿,现在再也没有花儿了,我没那个福气”。
对绘画的执爱到了忘我的程度,以极快的速度创作,有时一天能画一幅画,并在创作中不断以书信的方式,将自己的构思及正在进行的创作,告诉开画廊的,也是一直支持并理解他的提奥,与之讨论。两兄弟保留下来的通信有数几百封之多,这些,在多年后成了研究他的思想及解读其作品的最好门径。
但命运对他太过严苛,也许主要是自学出身的缘故,缺失学友抱团,没有名师提携,又且在艺术观念上过于自我,画面着重于颜色互补,认为“画中的色彩越多,生活中的热情就越大”,不肯向主流审美靠拢,不屑于细致地调配颜色,以此“让颜色自己说话。”他的画风和作品不受社会待见,卖出去的很少,一生中只卖掉一幅画,获得二十五美元。用提奥的说法是“很遗憾他一点儿也不想赚钱,因为他想要的话,一定做得很好。”个性就是命运,辛勤的劳动,超前的思想,换不来较好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在提奥给母亲的信中,无奈地说“他的画仍然一幅也卖不出去,不过用他的画与别人的画交换,这样我们也算有了一定的收藏,有了一定的价值了”。
梵高短促的一生到底创作了多少作品,无人知道确数,只知道用一生去推介他,成就他的寡弟媳,也就是与提奥拥有不到两年恩爱生活的乔安娜·邦格尔,在他死后十五年的 1905 年,于阿姆斯特丹的斯泰德莱克博物馆举行的画展上,展示的梵高作品是 484 件,那是迄今为止,所有梵高画展上作品最多的一次。这当然不是其作品的全部,但属于兄弟俩去世后,他们的姐妹伊丽莎白和维尔敏娜,共同决定把兄弟二人的遗产传给乔安娜的全部画作,另外还有大量的信件。
正是这些信件感动了乔,明白她所继承的是一位天才的杰作。当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阅读兄弟俩的通信时,室外的风声雨声和信文的内容相与呼应,情景交融之下,她回忆道“我感到悲凉,我第一次理解他的感受。”这唤起了乔的使命感,也加强了她对社会正义的信念,天才须要被理解,不能使其就此湮没。
但乔不是画家,也不是艺术经纪人,没有褒贬作品的资质和推介画家的平台,一切只能从手上的遗物估和起。为此,乔的第一步是将梵高的作品挂满她在荷兰比瑟姆村新开的旅馆内,以尽量让更多的人看到,欣赏到。接着,她求助于艺术评论家杨·费特。最初,费特被这些作品的“简单粗暴”吓着了,直嚷“近乎粗俗”!但当他耐下心来,倾听乔安娜讲述梵高的生活状态和遗信内容,是如何与他的性格息息相关,如何与他的绘画风格融为一体时,费特改变了看法,成了最早撰文表示欣赏梵高作品的评论家,说,“一旦领悟了他的美,我就接受了他的全部。”
继而,乔去找当时有影响的画家里哈德·霍尔斯特,请他帮忙推广梵高的画,开始仍不顺利,但经不住乔的软磨硬泡,最终也改变了态度,帮助乔安娜在阿姆斯特丹举办了梵高的首次个人画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乔安娜的不懈推动下,人们通过梵高的生活状态,理解他的作品,所有的评论逐渐调转了方向,赞赏压倒了排斥,人们看到的不仅是作品,还有梵高为困苦与磨难所激发的才情和坚毅,二者一体,粗犷的色块与坚定的笔触,就是所受折磨和执着信念的直接体现。
评价越来越高,乔安娜认为是时候让梵高盛大出场了,1905 年,在斯泰德莱克博物馆组织了一场大规模展览,乔亲自操盘,展出了她手中的所有梵高作品,盛况空前,轰动了阿姆斯特丹,轰动了欧洲。正是这次展览,奠定了梵高在世界绘画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欧洲的事情到位了,乔安娜想到了世界的另一半,为了让美国人理解梵高,能够欣赏到他的作品,在 1916 年,已经五十四岁的她移居纽约。经过不少波折,最终在蒙特罗斯第五大道的一间画廊安排了一次梵高画展,随后,她又拿出四件作品,参加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绘画”展览。
乔始终认为,将梵高的通信出版,让世人了解梵高内心,对推广其艺术不可或缺,并一直与儿子文森特·威廉在进行准备,然而她六十三岁了,患上帕金森症,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于 1925 年去世。两年后,英文版《梵高书信集》出版。
最后,由于乔安娜完整地保有梵高的遗作,使得荷兰政府在 1992年动用国家基金,从她儿子威廉手中一次性收购了梵高的全部作品,永久地陈到于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供每年上百万来自全世界的梵粉们欣赏、凭吊。梵高的大名得以长盛不衰地享誉世界。乔安娜的心愿彻底实现了,为谁辛苦为谁忙,世界美术史应该铭记。
有人说“没有乔安娜就没有梵高”,这话可能有点过,但还是有其道理。假使没有乔的忘我和专致,没有乔对梵高及其艺术的深度推介,梵高就只会停留在他至死未变的状态,默默无闻地被逐年加厚的历史尘垢所掩没。
推出梵高是乔安娜的事业和追求,也是她生命价值的体现。她确实尽心了,尽力了,自二十五岁下嫁提奥,至六十三岁过世,整整三十八年,就为了一个梵高在转悠!
成就了梵高,也成就了她自己。但这并非乔的初衷,因为世人真正认识其付出的分量,又须待上五十九年,直到另一个人出现。山穷水复,似偶然,是必然。
这其中却有一段插曲,客观上助了乔一臂之力,也更增进了梵高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分量和知名度。美国传记文学名家欧文·斯通,在乔安娜去世的次年旅行欧洲,获知了梵高的传奇人生与艺术成就,以其传记作家的敏锐与严谨,立即走访了梵高有生之年的所有生存足迹,写成了以梵高生活为题材的纪传体小说《为了生活:梵高传》,虽然成书后连续三年为七家出版社拒接,但在终于出版后大获成功,并被改编成电影,同样很受欢迎,此是另话。
当然了,梵高的成就,还离不开另外一个关键人物,这个人却更像是上帝专门为梵高配置的,除了照料梵高,似乎没有其他事情为世人道及,而其生命,则伴随着梵高的存活而终始,梵高死后三个月,他也死了,就像使命完成,便撒手走了。这个人就是梵高的亲弟弟,乔安娜的丈夫和威廉的父亲文森特·提奥。开画廊的他,不仅是兄长作品的收藏者、推介者,更是其才华的肯定者、欣赏者和生活上的资助者。他理解这位个性强烈的兄长,曾经说“他是思想上的先锋,却在日常生活中迷茫和失去光彩,他有一颗善心,不断为他人着想,可别人却从不愿理解他”。
除了经常与兄长书信往来,探讨其作品的思想性和形式感之外,还会按月准时寄去钱钞,以维持其生活并购买画具。楚高也最亲近这位老弟,总觉得亏欠他,说“我不能保证我的画可以完全偿还你给我的钱,但我相信有一天它们值那个价钱的时候,其中有一半是属于你的创作,因为这些画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据此,世人都认为“提奥在梵高的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并不过分,是实情。但对于乔安娜,则仅认为“她在梵高作品的收藏方面,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称职的保管员?这太轻描淡写了!也许是性别歧视作祟,不然,梵高死后十数年间,社会上那些由漠视到赞不绝口的评论家、画家们,是如何转变观点的,怎会集体失忆?
孟子说“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风向的转变是天意,须要等待,时机成熟,自然就绪。
直到 1994 年,荷兰文学与艺术史博士汉斯·勒伊滕,受聘为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的研究员,主持出版梵高所有留存于世的 902 封往来书信的全新合集,十五年之后,六卷本《梵高书信全集》于 2009年出版。在清理这些信件当中,乔安娜的存在和作用随处可见,这引起了汉斯的兴趣,认识到乔才是在梵高死后,艺术评论转向的关键人物。为了更权威地弄清其中的事象,他说服乔安娜日记的拥有者,她的孙子约翰·威廉,查阅了她的所有日记,事实俱在,一切确定无疑。
汉斯感叹于乔安娜的缜密和坚持,“我看到她就像结网的蜘蛛,有一套策略”,“事实证明,没有乔安娜就没有梵高”。于是决定写一部乔安娜传记,让世人了解真相,并于 2009 年《梵高书信全集》面世后即刻着手,至 2019 年,《一切为了文森特》出版。
又是十年!至此,这位博士先生也为梵高与乔安娜二人奉献了宝贵的二十五年。乔安娜则得以由“保管员”晋职“型塑师”,世人重新刮目相看。
自 1891 年提奥去世,至 2019 年《一切为了文森特》出版,138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连环演义,就围绕一件事:给一个画家戴上光环,有人说:值!有人说:啊!
多数人为生前的数十年活着,少数人为身后五百年、一千年活着,三男一女之属乎?
没有伟大,都是机缘,都未事先算计。而梵高,实在是一个不幸的幸运儿,人世间类似的状态,乃至远过其才华与成就,而淹没于历史深渊者,不知凡几——非止画家,毕竟不是人人身后都有一个乔安娜。
不是所有的好心都有好果,但所有的勤劳都将获得,所有助人之人都有人助。乔安娜助梵高获得光彩,汉斯给乔安娜一个令名,汉斯呢?“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行事之宜行矣近乎义”,汉斯其仁义之士乎?
2021.5 长沙
邹传安,字书靖,斋号“知止”,1940年生,湖南省新化县水车镇人,职业画家。自幼习画,长期致力于工笔花鸟画的研究与创作,功力深厚,艺术语言丰富。独创大面积泼彩与工笔画结合的形式,使工致的物象与元气淋漓的背景完美吻合,开拓了工笔花鸟画的新境界。作品自上世纪50年代起即参加县、地级美展,此后经常参与国内外各类展览并获奖,涉及的国家和地区有法、美、印、日、加拿大、新加坡及港、台等,有四件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百余件作品为国内外公私机构收藏。出版有《邹传安画集》、《砚絮》、《天籁——邹传安工笔花鸟画》、《工笔花鸟画技法》等。退休后客居深圳,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湖南师大美术系客座教授、一级美术师。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