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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读创今日荐书|流风余韵溯汉唐
来源:读创/深圳商报
编辑:陈旭
◎杨河源

《吐鲁番出土墓志汇考》是一份厚重的数据集,对于行外而有兴于传统者,也提供了足资回味咂摸的素材,光是铭文断句,就可以很好的句逗训练。其间吉光片羽,足以令人缅怀,低回久之——那该很好体现了孔夫子“修文德以来之”的成绩吧。

[caption id="attachment_3352019" align="alignnone" width="1080"] ▲《吐鲁番出土墓志汇考》

张铭心 编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11月[/caption]

一百多年前的上世纪初,探险家斯坦因继斯文赫定之后,踏足中亚区域。他接连几次对和田、尼雅、楼兰、吐鲁番和敦煌的考古探险,发现并盗掘了大量佛寺、壁画、文书、经卷、墓葬、丝绸等各类文物,向世界揭开了河西走廊以西新疆广大区域的文化面纱,欧美日不少地理学家、探险家、文物贩子闻风而动,纷纷奔赴,大量精美文书、经卷、壁画之类文物播迁异国。因为材料的丰盈,敦煌学、吐鲁番学蔚起,成为显学。在我极为芜漫的阅读中,吐鲁番出土文物研究作品曾留有些微印象的,就包括有从地契文书研究“传统中国日常生活的协商”(韩森)和书法墨迹等内容。张铭心先生《吐鲁番出土墓志汇考》在引用八十余种相关图录、目录、考古发掘报告的基础上,收录墓表/墓志铭文三百七十三方(王素先生序言中的这个数字略有误差,《彚考》正文两大块,高昌郡·高昌国时期墓砖“二百二十八”方,唐西州时期墓砖“一百四十三”方,两部分合共三百七十一方,另附“附属资料”十八条),在同类作品中允居第一。

斯坦因们当时在吐鲁番、和田等地抄掠的文物,主要以地表轻便易携运的为多,而对于耗时费力的墓葬,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局部盗扰。系统地考古发掘要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据统计,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前的二十年间,吐鲁番共发掘清理自晋到唐历时五百余年的墓葬四百来座,出土汉文文书数千件,墓表/墓志数百方。自西汉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以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两千年闲,河西走廊以西地区,割据羁縻,分分合合,大体看来,统一是大势,分离是支流。要知道从张骞以后到唐初八百余年来,高昌/西州(吐鲁番)地区迭经两汉、新莽、晋、前凉、后秦、后凉、西凉、北凉、北魏、柔然、高昌等政权,粟特文、回鹘文、突厥文、吐蕃文等少数民族文字也在不同的政权割据时期,在出土的公私文书中都留有印记,而其中,汉文为绝对大宗,可为文心向汉的确凿证据——尤其墓葬这一无意天日的私家形制。

以汉字书写、主要镌刻在方形墓砖或石块之上的早期墓表、晚期墓志,通读一过不难发现,举凡官职、称谓、年号、纪时、建除、地望、追赠、名字、葬式、用典、家世、价值、规格、功业、品行、衣物疏、摆放等等,基本完全遵从“汉制”,到中唐以后,与帝国核心区域诸如河洛一带出土的墓志铭,从幅度规模、行文风格和价值取向上看,几无区别。

《汇考》所收最早的四方墓表无纪年,比如第一方灰砖朱书藏于新疆自治区博物馆的那块34厘米见方的墓表,字分四行:

龙骧将军散骑

常侍敦煌张幼达

之墓表

夫人宋氏

显然,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的墓表,编著者断为高昌时期(386-460),以为“无纪年本身说明了本墓表书式的原始性。公元四世纪末五世纪初,河西地域流行着圆首碑形墓志,而江南地域流行着长方形墓志。各地墓志的形制及书式虽然没有定型,但是纪年等已是必见的内容。”由简而繁,由粗略而细致,由放旷而齐一,由真率而文饰,在墓表/墓志的时间序列中,呈现得相当突出。

《汇考》所收最早有纪年的铭文出现在高昌国章和七年(537年),是全书系列的第五块,“卒官”时墓主年寿已高,“时年九十二”,放在今天,这个数字也远超最长寿国家的平均预期寿命。其他有享年的铭文,如“春秋七十有八”“春秋六十有七”“享年六十有四”“享年七十有九”之类古稀左右的,最为常见。偶有一位“享年五十有二”者,墓表还要叹惋一句“旻天不吊”(“五十不为夭”,在国人的生死观当中,年过五十,“一朝婚娶毕,”是可以“且纡人间迹”的)。最为年长的甚至达到一百零三岁高龄。这份不完整的样例,依稀透露出吐鲁番盆地适宜人居的些小信息。

唐西州时期的吐鲁番墓志动辄三四十行字数逾千的“长篇”铭文,不说这样的长篇铭文对于考察其时政制社会的宏观意义,单是其中近乎例行感叹中透露出的宇宙观生死观,诸如:“生崖不驻,嗟逝水之难停;隟影倏流,若飞星之过目。且诸天劫寿,犹不晚于三灾;岂我凡夫,而无去来之苦?一河生死,贵贱同归”之类,跟《兰亭集序》中书圣王羲之“固知一生死为虚诞,等齐殇为妄作”的感喟,可谓同调。墓主后人也深知“恐田成沧海,陵谷贸迁”是必然结局,但“聊题琬琰,以旌不朽”的孝子情怀,还是该当的。

于是,墓志表彰墓主及先辈品行“以旌不朽”的部分,最能曲尽汉字的婉曲幽微。随手抽介一方铭文,譬如长安三年(703年)张礼臣的墓志铭,铭文首叙远祖,具体则从曾祖以下,开居官和品行——如曾:“襟神俊毅,志性刚直。武略悠长,言谈可则”;祖:“志度宏远,风神高亮。阿衡囗后,匡俗济时。七戎静边尘,四时谐爕理”;父:“勇气英风,孤标独上。半刺州牧,中宽猛之规;投笔从戎,总分麾之将。横行金塞,静难金方。懋赏懋功,备诸诰制”;君:“昆山片玉,丹穴凤雏。对日之年,早标令誉;至学之岁,识敏多能。仗仁义以立身,弘恩惠以接物。理性明润,类赵辟之无疵;襟灵秀逸,譬严松之孤上。温枕扇席,爱敬之性纯深;共被同车,友于之情敦睦……”类似描写,容有夸饰,不过视同“谀墓”,恐怕还是苛刻。将其视作小则家庭、家族,大则宗族、国族的价值追求,应能言之成理。

《汇考》是一份厚重的数据集,详实地记载了高昌墓砖的“质地、书写形式、尺寸大小、出土时间、出土地点、收藏地点”等具体信息,以及它们的著录和研究情况。对行内人固然是必备数据,对于行外而有兴于传统者,也提供了足资回味咂摸的素材,光是铭文断句,就可以很好的句逗训练。其间吉光片羽,足以令人缅怀,低回久之——那该很好体现了孔夫子“修文德以来之”的成绩吧。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汇考》于我,遗憾有二。其一,缺失图,就无从揣摩想象其时的书法艺术成就。其二,武周时期,“‘年’‘月’‘日’‘天’及年号等字均为武周新字,铭文以通行字录入”,编著者张先生注中一一作了说明,个别铭文当中还有所保留,比如“埊”,看来未必是字库容量不足不能支持。武周新字的认真摩写,大概可以猜出女皇的赫赫威势,以及边徼之地的忠诚服膺。女皇以会意为主所创的新字,不等到今天后见,当时就闹出笑话的,比如“国”:“唐武后时,有言国中或者惑也,请以武镇之,又有言武在囗中,与困何异,复攺为圀。”


【作者简介】

杨河源,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曾任职高校、媒体,现为东莞图书馆研究馆员。

审读:孙世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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