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强/文

周星驰一出《唐伯虎点秋香》，让唐伯虎这个风流才子，在现代人面前更加耳熟能详。然而，同样位列“江南四大才子”，包括祝枝山在内的其他三个剧中配角，却至今令很多人不甚了了。芥堂只能说，风流成性的唐伯虎以大量春宫图，走了芙蓉姐姐、流氓燕等人的炒作路线，才博得尽人皆知。

其实，文征明、祝枝山、徐祯卿、唐伯虎等“江南四大才子”，要论书法成就，恐怕要数祝枝山为最。四人中，徐祯卿以诗文著称，书法籍籍无名。芥堂这里只说书法，故对其暂且忽略不计。现在通行的明代书法史，把文征明、祝枝山、唐伯虎三人都归为明代代表书家。但芥堂从三人流传下来的书法作品来看，唐伯虎书法似乎仅擅行书，而且个人风格不彰，功夫与才情皆称平常，在明代书坛顶多算个二流书家；文征明楷书、行草皆精，兼擅隶书，但精则精矣，却才情稍欠，偏重于功夫，属神乎其技的路数。故按功夫算，他绝对一流。按才情算，二流也不冤他。三人中，才情和功夫均称一流者，唯有祝枝山。因此，祝枝山在三人中，可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一流书家。

在明代近三百年书法史中，芥堂可以说没有重大的突破和创新，一个最大的“贡献”恐怕要数“馆阁体”。和宋代一样，明代帖学大盛，刻帖成风。其中著名的有常姓翻刻《淳化阁帖》于泉州的《泉州帖》；董其昌刻的《戏鸿堂帖》；文徵明刻的《停云馆帖》；华东沙刻《真赏斋帖》；陈眉公刻苏东坡书为《晚香堂帖》等。其中，《真赏斋帖》可谓明代法帖的代表。《停云馆帖》收有从晋至明历代名家的墨宝，可谓从帖之大成。

由于士大夫清玩风气和帖学的盛行，影响书法创作，所以明代书体以行楷居多，未能上溯秦汉北朝，篆、隶、八分及魏体作品几乎绝迹，而楷书皆以纤巧秀丽为美。至永乐、正统年间，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先后入主翰林院和文渊阁，写了大量的制诰碑版，以姿媚匀整为工，号称“博大昌明之体”，即“馆阁体”。士子为求仕进也竞相摹习，横平竖直十分拘谨，缺乏生气，使书法失去了艺术情趣和个人风格。

虽说没有重大突破和创新，但也不是乏善可陈。在这种流俗的笼罩之下，董其昌、祝枝山、王宠、徐渭、张瑞图、倪元璐、黄道周等人可称有识之士，且各有创制。其中，祝枝山以草书堪谓其中之佼佼者。

祝枝山本名叫祝允明，因右手长了六个指头，故自号枝山，世称“祝枝山”，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据说祝枝山“五岁能作径尺大字”，九岁能诗，又加勤勉好学，青年时期就闻名海内。一代文宗钱兼益称其“贯综训典，发为文章，茹含古今”，当时“海内索其文及书，执币踵门，辄辞弗见”。其书法隶、楷、行、草均工，尤以狂草赢得世人赞誉，论者称之曰“国朝第一”“五百年来无此君”。传世墨迹如小楷《出师表》、草书《自书诗》《草书杜甫诗卷》《落花诗卷》《洛神赋卷》《箜篌引》《前后赤壁赋卷》及《草书诗翰卷》等均为代表作。

具体到这幅《昼锦堂记》，芥堂把它归结为“四绝”：

一、字绝

祝枝山书宗魏晋，深得钟繇、王羲之遗韵，草书则主要得力唐代的怀素和宋代的黄庭坚。因为广益多师，祝枝山终于成就了自己的祝氏书风。他晚年笔法更趋奇纵，浑得无法有法的境界。这幅长卷属于祝枝山六十岁前后所书，这是他书法风神最佳时期。通篇笔法雄健流丽，笔酣墨妙，有绝壑奔泉，迴环激荡之势。用笔中锋，圆劲遒美，气力内敛，深得怀素《自叙帖》神韵。与他腾挪跳荡，如星散天的晚年狂草相比，这幅更具潇洒俊朗的书卷之气。所以，国学大师、现任西泠印社社长饶宗颐题签称：“祝枝山书昼锦堂记神品”。

祝枝山曾在广东梅州兴宁县做官，应在广东留有大量墨宝。但是，就目前所见，广东辖区内，只有一幅《荔枝赋》手卷和这幅《昼锦堂记》长卷，而且创作地都不在广东。岭南学界耆宿王贵忱在题跋中称此二卷为“粤中所见祝书双璧”。《荔枝赋》原由著名古文字学家商承祚先生收藏，上世纪九十年代，商承祚先生将其无私捐赠给了深圳博物馆。目前，《荔枝赋》已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无疑已成为深圳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一般人平时很难看上一眼。而《昼锦堂记》如今却藏于深圳某藏家手里，似与芥堂有缘，使芥堂得以多次近距离品赏，沾溉其惠泽。

二、篇绝

这又有两层意思：一是篇章绝。《昼锦堂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所撰，全名为《相州昼锦堂记》，亦称《昼锦堂记》，曾被宋人誉为“天下文章，莫大乎是。”

《昼锦堂记》是欧阳修为曾以武康节度使的身份治理相州的丞相魏国公韩琦建的昼锦堂而写的记。韩琦出身世宦之家，从小有大志气，端重寡言，不好嬉弄。性纯一，无邪曲，学问过人。曾为相十载、辅佐三朝。

《昼》文说：“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文章虽写于1000多年前，但衣锦还乡，至今人同此心。

然而，闻达者“衣锦”之前，大多有一段穷困、受人轻视的历史。一旦衣锦还乡，就立马现出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派头。但在韩琦看来，这种以计较恩仇为快事，以沽名钓誉而自豪的行为是可耻的。他不把前人所夸耀的东西当作光荣，却以此为鉴戒。因此欧阳修赞誉他，面临重大事件，决定重大问题，都能衣带齐整，举止端正，不动声色，把天下国家置放得如泰山般的安稳，可称得上是国家重臣。我们再想想当下一些所谓成功人士，得志之日便是猖狂之时。文章千古事，真文章自能千古，千年前的文章至今仍如尖锐的时评，讥刺着芸芸众生。

二是谋篇绝。写书法的人都知道，哪怕是一首20个字的五言绝句，要写在一张限定大小的纸上，包括落款，写完后位置要恰到好处，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幅手卷长6.15米，宽0.34米，连同篇名题款总计为93行，503字，绢本，为整张绢一气呵成，首尾完好无损，没有一处拼接。而通观全篇，没有一笔松懈，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遗漏。此等功夫，令人不叫绝都不行。

三、材绝

这幅《昼锦堂记》手卷，祝枝山落款为“书于留都顾氏之微醉亭”，时间应为祝氏赴粤任前的正德九年（1514）。这一年，《祝允明年表》记载：“某日，祝允明与刘麟、顾璘、唐寅观文征明画扇，皆有题。”另，近来回流“北京瀚海”拍卖的日藏本《秋兴八首》手卷，落款为“正德丙子（1516年）秋日枝山祝允明书于广州官舍”，其中祝氏“长洲”、“祝允明印”、“祝希哲氏”三印与《昼锦堂记》手卷三印吻合，且结字相同、款识一致，也可佐证《昼锦堂记》手卷成书的时段。

祝枝山落款提到的“顾氏”指的就是顾璘。他官至刑部尚书，工于诗文，与同里陈沂、王韦友善，人称“金陵三俊”。顾璘晚年居“息园”，大会宾客，常座无虚席，世呼“东桥先生”。钱谦益赞之：“处承平全盛之世，享园林钟鼓之乐，江左风流，迄今犹称为领袖也。”顾璘与祝枝山是同期人，顾氏虽比祝枝山小15岁，但并不妨碍两人成为良友知音。

这里所说的材绝即书写所用的材料——绢帛很绝。这幅《昼锦堂记》书写所用之绢是明代中期吴中地区所产的上品贡绢。考证可知，在祝枝山传世作品中，用这种贡绢写成的作品可谓绝无仅有。这是一种专供宫庭书写行状、圣谕用的绢帛，亦宜书宜画。因此，恐怕连官至尚书的顾璘也是一绢难求。能够将这名珍贵的绢帛拿出来让祝枝山书写，可见顾璘对两人友谊的珍重，以及对祝枝山书法的推崇。

我们再来看这幅手卷，所用贡绢紧致精密，虽历经五百年的岁月沧桑，仍光洁如新，这种工艺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也定难达到这种极致。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里，在窗明几净的顾氏微醉亭，一场高雅的PARTY在这里举行。经过一番品茗吟诗、纵论今古之后，这场PARTY的高潮到来。在一群高人韵士的见证下，主人徐徐取出用锦盒装了一层又一层的极品贡绢。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位右手有着六个指头的名士一毫在手，先是凝神静气，顷刻笔走龙蛇。时而行云流水，时而疾电惊雷，时而惊蛇入草，时而渴骥奔泉。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随着“亭”字矫若游龙的最后一笔戛然而止，一卷满纸烟云的神来之作《昼锦堂记》跃然绢上。微醉亭里，众人都已痴不能声，在痴怔足有数十秒之后，一阵阵拉长的叫好之声才传出微醉亭外。可以说，这既是顾璘和祝枝山友谊的见证，也是两人对对方人品、才情惺惺相惜的见证。

四、藏绝

从手卷前后所盖收藏印看，此卷曾经明王鏊、李孔昭、清初史普及晚清林伯桐、李奇川等人收藏，并分别盖有“守溪藏画”、“李孔炤鉨”、“史西眉鉴赏图书”、“月亭”、“南平李氏珍藏”等印鉴，可谓递藏有序。

“守溪藏画”：王鏊为明代名臣、文学家。字济之，号守溪。官至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逝后封太傅，谥“文恪”。王鏊比祝枝山大10岁，极重祝氏才华，明陆粲《祝先生墓志铭》记事：“岁壬子举于乡，故相王文恪公主试事，手其卷不置曰：必祝某也，既而果得。先生文恪益自喜曰：吾不謬知人自是。”

“李孔炤鉨”：李孔炤（“炤”古同“昭”），字光四，生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蓟州(今河北秦皇岛）昌黎县人，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李孔炤性孤介，致仕不赴廷对，平生奉母隐盘山中，躬执樵采自给。又教授生徒，倡明理学。李孔炤尤慕陶渊明，自号“潜翁”，著有诗集《秋壑吟》。

“史西眉鉴赏图书”：史普，江苏溧阳人，康熙三十九年（1700）进士，字西眉、二普，号红泉，官静海知县。史鹤龄子，史夔弟，“三朝元老”史贻直乃其侄。这方“史西眉鉴赏图书”印曾见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唐寅画《震泽烟树》轴、故宫博物院所藏明周臣画《渔乐图》轴。另外，这卷《昼锦堂记》中，史普鉴藏印共有５方：史二普、红泉居士、史西眉鉴赏图书、史西眉氏、臣普。

“月亭”：林伯桐（公元一七七八年至一八四七年）字桐君，号月亭，广东番禺人。嘉庆六年（公元一八0一年）举人。道光六年，（公元一八二六年）试礼部归，父已卒，遂不复上公车，一意奉母，教授生徒百余人。粤督阮元、邓廷桢皆敬礼之，元延为举海堂学长，廷桢聘课其二子。二十四年，选授德庆州举正。阅三年，卒于官。伯桐工诗文，好为考据之学，“月亭学派”创始人。

“南平李氏珍藏”：福建南平李氏有清朝“一门九大夫”显誉，以同治年间之奉政大夫、知州李春江及奉直大夫、直隶州州同李奇川最负时望。

“辉远心赏”：虽不知“辉远”为何人，但在知名拍卖行拍卖的多幅徐悲鸿奔马图上盖有此印。

从以上递藏过程来看，除“辉远心赏”不知藏者来头外，其余诸人或为达官显贵，或为智识通儒。手卷虽历经五百年，收藏也经多方转手，而依然保存精良，品相完好，墨气湛然，光彩照人，由此也可见古代文人士大夫对文化艺术的那份虔诚和敬畏。

审读：喻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