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强/文
继《亦说斋书法题跋墨迹选》之后,邹炯文先生又出书了,书名叫《书林漫草——亦说斋书学文选》,全书分为题跋、书论、时论三部分,是他三十年间撰写、发表的书学文章的结集出版。在书里,邹炯文以其论、其文、其风骨,为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深圳——带来了一声最古典的回响。
一
在邹炯文的笔下,一部中国书法史犹如他久藏的家珍。对其中史实,他既顺手拈来,又随心聚合。而他在不露声色间呈现的,时时是惊喜,在在堪称不刊之论。
在“题《宋拓王羲之十七帖·唐孙过庭书谱墨迹(合订本)》帖后”中,他认为:“学《十七帖》可得用笔之实,学《书谱》可悟用笔之虚。实可求质,虚可求韵。能知阴阳虚实,始入书之妙处。”在“题文物出版社《启功论书法》并眉批(选录)”时,他评:“瘦金书于书史聊备一格,有益工笔画家。”“‘黄金律’于行草书则为毒药。”其精研经典、不迷信权威的形象跃然纸上。
在谈书法的工拙一节中,他这么定义工拙:“工者,以技造形”“工之至,为工丽,为工巧,粤人称为‘靓仔字’者,最受俗目所赏。”“拙者,以心为迹,是工极之拙。”“所谓拙,朴拙也,质朴天然也,能工而不刻意求工,点画结体不循常规故则,老到从容却似笔法荒疏,只随性情所出,无不合道,书之真境也。”在他心目中,书法当先工后拙。“工而不文,为字匠之字。工而文化,乃成大匠之书。”“无工之拙,是粗拙、劣拙。”只有“工极而拙,乃造平淡,一派天机,奇而不怪,愈拙愈完,是书之极境也。”所论无不精当、警策。而“东坡挟学问文章之气,信笔为之,无论大字小字,都呈拙意。‘无意于佳乃佳’,此东坡所以为宋四家之首也。”“吾书虽不佳,却也怕人说‘靓’”,等等,则立场鲜明,情挚动人。
在《试论情性在书法中的意义》一文中,邹炯文认为:“倘若有法度而无情性,作品必无神采意趣,或如布算,或如死蛇……倘若有情性而无法度,必然粗俗浅薄,狂怪丑拙。”“合法度而活用者称善,能以法度表达情性者必美。以法损情者,虽精而不美。徒有情怀而无法者,无所谓善与美,乃属门外耳。”在《个性风格 习气》一文中,他写道:“故论书法,可谓能得古人功夫为入门;能驭法而见己之情性为登堂;能任情恣性,曲尽阴阳之道,诸法可忘而处处美善,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者,为入室,为得道。”义理深沉,识见超迈。
二
通览全书,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条主线,无论是与书法理论名家王南溟关于笔法承传古今雅俗之辩、与王南溟关于“藁书”是草稿书还是“古体”之争、与书法名家陈海良关于书法章法的探讨、与书法理论家钱清贵关于文化滋养书法的纠谬,还是题跋、书论和时论,无不反映着邹炯文对传统的看护、对文化的珍视,字里行间充盈的是他对书法传承的那份赤子情怀和对复兴中华文化的那种自觉担当。
在“题文化艺术出版社《中国当代书法大观》”中,他这样看待当代书法:“当代书法,不只亏在笔法,要害在气息文脉之难续。”“当今书法,特重形式构成,笔法、章法皆欲超迈古人,而韵趣每恨不足,精神品质每显亏虚。”“如今,许多‘书法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拼凑制作出来的,与作者本心无关,真应归列为伪书法、伪风格。”
在他的心目中,传统与现代并不相悖:“书法创作应首重文化品质。书法先求好,再求新,不忧其不现代。”“有文化滋养的书法,才可能是高雅的书法。书家有了文人气,又能投身于现代社会生活之中,必能创造出高品味而富有现代气息的作品来。”
面对当代书法家只会写字、普遍没文化的现象,他开出的“药方”是:“技可习得,而心不可得也。”“当代书法畸变现象的发生,部分是因为背离了书法本体,更大部分是因为误解或曲解了书法的本质。”“真正的书法风格只在各人之心,只是各人之性情、学养的迹化而已,不是‘创作’出来的。”“以学问文章之气化之,便有千种风流,万般奇诡,臻于大雅,绚烂之极,巧夺天工。”
在书中,邹炯文对批评说:“当今行时书论,深受西方美术理论影响,最重形式,标榜视觉刺激,倡言徒有外表的所谓创作风格,背离书法本旨,是舍本逐末之论。”为此,他大声疾呼,书法理论工作者、书法名家,“立论之先,疑古无妨,而思辨宜严,倡言宜慎,求证有征,三思成文……勿做‘英雄欺世’的事。”以免引起书法理论界的混乱,影响书法艺术的正常发展。
三
邹炯文早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物理系,在深圳中学等校执教物理三十余年。他在“自序”中说:“吾浅学物理,重实证之学与逻辑之思,崇尚科技创新,轻藐空洞虚玄之论。”邹炯文是典型的“理科男”,但读他的书,芥堂无时不讶异于他的文笔之洗炼、文辞之古雅、文理之晓畅、文意之隽永。
芥堂论文,向来以义理、考据、辞章三端为准。当今论书法之书可谓汗牛充栋,然若以此三端绳之,则恐不过三五本而已。而邹炯文先生此书,以其精当的义理、精审的考据、精雅的文辞,应属其一。
即以《书林漫草——亦说斋书学文选》之题跋为例。邹炯文“题林剑丹致方介堪信札”云:“林剑丹此札,字好,有文采,又有恭谨之意,读书人之本色也。前页为韩天衡致方介堪札,反差明显。孰料‘韩流滚滚’,风从者众,俨然大师。纵然同门,而成功之路有别。”又“一剪梅·读《启功丛稿》后有感”云:“元白先生品学周。书画诗词,誉满神州。眼光独到鉴真疣。创获丰优,不计名酬。谦执教鞭数十秋。咳唾如珠,桃李风流。应惊长病不知愁。瘫左余筹,‘欲说还休’。”前者短短七十余字,既述对比、发感慨,又抒艺见,而又文辞精雅,蕴藉风流,邹氏风骨自在无字句处矣。后者以词叙事抒情立论,尤见风雅。
关于题跋,芥堂曾经有论,题跋虽短,然须有大义存焉。或文、或诗、或词,或论、或叙、或记,或品评人物,或钩玄史料,或阐发书理。其要在短小精美、言简意赅,诚所谓微言大义者也。明汲古阁主人毛子晋谓:“题跋似属小品,非具翻海才、射雕手,莫敢道只字。”古来字画题跋,芥堂最服膺者,欧阳修、苏东坡、黄山谷数人而已。观其所跋之文,义理深沉,考据精当,辞章古雅。品之意味隽永,如饮佳酿,无不令人齿颊留香。明人亦有可观者,张宗子、袁宏道尤可称道。而品邹炯文题跋,其中之义理辉光、考据智慧、辞章华彩,足以承接明清、民国文人之余绪。
当然,此书书名既称“文选”,所论必一题一议,整体未免难成完整、缜密的书学理论体系。芥堂揣测,对于构建自己完整、缜密的书学理论体系,邹先生必有计划于心。芥堂所要提醒的是,有了邹炯文先生这一声古典回响,深圳立志于创立“深圳书派”的书法家们,是不是有了努力的方向?
在深圳书法界,邹炯文以全能著称,他擅书法,工诗文,通音律,是典型的学者型书家。芥堂曾经以对联评价邹炯文的书法云:“横涂竖抹浑无碍,简净安和大自由。”有了手中的这本书,唐诗晋字汉文章,芥堂终于依稀看到了自己理想中的书法家模样。芥堂想,深圳有了作为深圳土著的邹炯文这一声古典回响,那些惯说深圳是“文化沙漠”的人,从此再说深圳是“文化沙漠”时,是否先掂量掂量呢?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