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晴

少年时读《红楼梦》，“元迎探惜”四位贾府小姐的名字，我最喜欢的是“探春”。想来，多半是这“探”里带着些冒险的味道。少年时，踮脚遥望人生万里，不论是阳光还是风雨，总想去一探究竟，真是满心装着期盼与无畏。

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着过着，眨眼就到了王夫人、薛姨妈的年纪，回想大观园里那一帮女孩子，如今论年龄，想必她们都要乱纷纷叫我大婶。

某个春夜，听窗外虫声渐起，想着房前屋后的梅花开了，桃花开了，玉兰花开了……心里忽地惆怅不已。

真是舍不得啊！舍不得那些花儿一朵朵地开。

于是，忽想起少年时读《红楼梦》，心里很不喜的“惜春”名字。那时总觉“惜春”二字凄凄惨惨的，上面罩着江南烟雨朦胧落花天。

“惜春”这名字，原是藏着了中年人沉甸甸的万千不舍。

白居易写《大林寺桃花》，劈面是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童年时，每读此诗，我的目光总是从这首句上一滑溜，就溜到了“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孩童喜欢这最后一句，其实喜欢的是这种峰回路转的情节，是捉迷藏一样的春的脚步。因为那时，春日长长啊。

大约也只有人到中年，才会懂得“人间四月芳菲尽”七个字里含着的冷落清醒。这是时光的手段，那凌空落斧一般的手段，一夜花尽，人间四月，又是一种天地山河。

大清早，踏着樱花的碎瓣，去赶地铁挤公交上班，几乎来不及忧伤。晚上回家，已是雨纷纷，点点的樱花白，浮在雨水里，难免仓惶。我看着，真有些不忍，又忽地想起从前教儿子背《春晓》的情景，如今他都已读大四了。他应知，《春晓》其实是一首惜春的诗。花落知多少？谁人数过呢？谁能数得清呢？

李清照写：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我读到“海棠依旧”，几乎要潸然。海棠依旧，那真是一个琉璃般美丽易碎的谎言。昨夜雨疏风骤，海棠怎么可能还依旧。想来，那个侍女该是多么懂得女主人的惜春之心！只是，即便不起床，不掀帘，不推窗，心里早已知道，窗外的世界定然是绿肥红瘦了。因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啊。

苏轼在《寒食帖》里写：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可不如此么？就这样惜着不舍着，又要送走一个春天了。而我想做的许多事，还没开始呢。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