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1年刚开年,国内外疫情均有不同程度的加重。回顾去年,海外留学生的处境让人心疼。由于各国的疫情政策,一些学生出境留学受阻,另一些留学生回国艰难。滞留在海外的留学生还受到了种族歧视,仅仅因为带口罩就遭到言语和身体上的攻击。
疫情期间在美留学生遭遇的艰难与无奈,凸显了美国主流社会长期以来对亚裔华人的傲慢与偏见。
漂泊异乡,为了寻求更好的生存,亚洲人在美国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刚刚出版的《何以为我:1964-2014,从亚洲到美国,寻找作为亚洲人的自己》中,普利策奖得主、美国作家阿列克斯·提臧从自身的经历出发,由美国走遍亚洲,以调查揭露种族歧视的真相,寻找作为亚洲人的自我认同和文化之根,相信漂泊在外的留学生们能从这本书中获得生活与抗争的力量。
[caption id="attachment_3194538" align="alignnone" width="1080"] ▲《何以为我》
【美】阿列克斯·提臧 著
余莉 译
联合读创·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10月[/caption]
阿列克斯·提臧是谁?
阿列克斯·提臧(Alex Tizon),菲律宾裔美国作家,普利策新闻奖获奖记者,2017年最受欢迎的非虚构作家No.1,曾任《洛杉矶时报》西雅图分社社长和《西雅图时报》的长期撰稿人,并在俄勒冈大学任教。他制作了一个关于亚洲第三世界邮购新娘的《60分钟》节目,作品Big Little Man(《何以为我》)曾获得J. Anthony Lukas Prize Project颁发的著名作品奖。他的作品《我家的奴隶》原刊于《大西洋》杂志2017年6月号,收录于读库Mook《读库1706》。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阿列克斯·提臧曾是一个关注少数族裔的媒体人,也凭借自己的报道获得过普利策奖。但是他本身获得的荣光并非是这本书的亮点。《何以为我》的英文名是Big Little Man。其主要内容阐述的是美国社会对于亚洲人(特别是男性)的建构和解构。
所谓的little man其实指代的就是亚洲的男人,而在提臧生活的时代,亚洲男人似乎是美国恋爱鄙视链的底端。作为提臧自己的回忆录,他回忆了自己生活的不同阶段,亚洲男性所受到的歧视以及这个群体自身构建的自卑感,揭露了美国种族歧视的种种形式和问题,真实呈现了亚洲人在美国的生存困境。
从最初试图融入美国社会时身为亚洲人的自卑感,到获得美国社会认可后的胜利感,以及最后真正找到属于亚洲人自我认同感的经历,让这本书真实且充满了说服力。作者的足迹遍布世界,从美国到中国、日本、菲律宾,他用双眼看清世界,也感受真实的自我。
它为何吸引人?
●《何以为我》是一本观点新鲜又非常诚实的书。”——《纽约时报》
●“这是一本敢于坦诚自己生存困境并且对当代美国文化进行了毁灭性批判的书。”——《西雅图时报》
●《何以为我》的内容令人信服,也让人大开眼界,感触深刻。——《书单》
●“普利策奖获奖记者亚历克斯·提臧将历史、回忆录和社会分析结合在一起,在主题、背景和凝视之间流畅的叙述,使本书节奏流畅,引人入胜。”——《出版人周刊》
●一部分是坦率的回忆录,一部分是精辟的文化研究,《何以为我》解决并揭露了对亚洲男人的刻板印象。阿列克斯·提臧以敏锐的洞察力和勇气写作,这是一本既具有启发性,又具有解放性的书。" ——彼得·何·戴维斯,《财富》的作者
《何以为我》抢先读 (节选)
《巨人之地》
(本文摘自《何以为我》第二章《巨人之地》)
在美国的头几年里,我们都是在残酷的自我毁灭中度过的,只是那时我们还不自知罢了。当时,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以爱的名义,为了适应、交朋友、达到标准、找工作、为将来做准备、成为天堂的好公民——一切都是必要的、正确的。
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抛弃母语,坚决使用英语,尽管对我父母而言,抛弃就意味着再也不可能说得那么流畅。掌握一门语言意味着拥有它文字中的世界;丢弃一门语言不亚于失去一个世界,然后进入永远的困惑。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说过:“语言是唯一的故乡。”我父母离开了创造他们的世界,余生将以新手身份度过。他们努力寻找正确的措辞,但表达出来的意思总是含混不清。我在想,纵然他们有雄辩之才,也无法通过言语体现了吧。总的说来,是得不偿失。
我们放弃了何塞·黎刹(菲律宾民族英雄),选择了马克·吐温;放弃了弗雷迪·阿圭勒(Freddie Aguilar),选择了法兰克·辛纳屈和甲壳虫乐队;放弃了《我的祖国》(菲律宾爱国歌曲),选择了《星条旗永不落》和 She Loves You。
我父母吹捧所有白人的、西方的东西,嘲笑所有棕色的、原住民的、亚洲的东西。正是这种观念导致了他们的自我毁灭。我们家的第一辆车、第一座房子和第一条狗都是白色的,这纯粹是巧合吗?我们在美国的巅峰时刻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白人位于人类的顶端,也就是进化弧线的最高点,因此,他们距离终极的真和美最近。
我从小就听父母称赞美国人强大、无所不能。反过来,他们嘲笑自己的同胞弱小、无能:“他们自己干不了,需要别人的帮助。”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带着对混血人种——欧亚混血人种的无比羡慕之情。他们是那么优雅,那么居高临下。称某人为混血儿便是最好的奉承。找到一个白人配偶是一种奖赏,生一个混血宝宝更是上帝的恩赐。如此被注入了高贵的血统,地位瞬间就提升了,就有希望过上更优越的生活。
还记得,住“白宫”时,某天深夜,我在父母的卧室里玩,门突然被打开了。当时,我坐在衣柜里的地板上,在一排衬衣的后面。进来的人是爸爸。我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躲在一排袖子后面,悄悄地看着他。他换上家居服,然后站在一面小镜子前揉他的鼻子。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梁,又捏又扯,好像要把鼻子拉长似的。没过多久,他就关上门出去了。我虽觉得好奇,但也没有多想。直到几个月后,我看见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一边做着那个动作。当时他不知道我在屋里。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
他吓了一跳:“没什么,儿子,就是揉一下。”
“你的鼻子痛吗?”
他看着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后来,他才温柔地说:“Halika dito, anak.(儿子,过来。)”我过去后,他教我用手指捏鼻梁,然后一直拉,持续二十秒,再重复。“你应该每天坚持这样做。这么一来,你的鼻子就会变得更尖、更挺、更窄,你看起来就更像混血儿了。你的鼻头太圆了!山根又太扁了!Talagang Pilipino!(太像菲律宾人了!)”
“扁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尖一点会更好。鼻子尖一点,别人就会对你好一点。他们就会以为你出生在更好的家庭,会以为你更聪明,mas guapo(更帅)。Talaga, anak.(这是真的,儿子。)看见我的鼻子了吗?有一天,一个白人女人用西班牙语和我对话,她以为我是从西班牙来的。我每天都在揉。你不觉得我看起来像卡斯提尔人吗?”说着,他转过身,让我看他的轮廓,“相信我,儿子。”
我是相信他的,就像他相信他的爸爸那样。这些是既定事实:鹰钩鼻比扁平鼻好,长鼻子比宽鼻子好,浅肤色比深肤色好,圆眼睛比眯缝眼好,蓝眼睛比棕眼睛好,薄嘴唇比厚嘴唇好,金头发比黑头发好,高个子比矮个子好,高大比瘦小好。按这样的标准,我们注定会输。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什么都是“大”的。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和爸爸步行去几个街区以外的五金店。我们正要走进去,只见三个穿着T恤和工装裤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们正要穿过门口,不小心挡了我们的路。那三个人身形庞大,四肢健壮,每人都超过 6 英尺高,而且都留着胡子。我和爸爸站在那里,仰视着这堵由牛仔布和毛发筑成的“墙”。那几个美国人准备快步走过去。“不好意思。”我爸爸说了一句,然后我们挪到了边上。其中一个人说了声“谢谢”,另外两个窃笑着走了过去。
爸爸俯下身,在我耳边说:“巨人之地。”那是一部科幻连续剧的名字,讲的是一群宇航员流落到一个巨人星球上的故事,我的家人最近正在看这部电视剧。宇航员们经常被巨大的手拿起来玩弄。此剧的口号是“迷你人——是巨人世界里的玩物”。我们全家都迷上了这部电视剧,我却觉得我们和这些“迷你人”很像。
有时候,我觉得美国人是另类,他们经过一代又一代的进化变成了超级巨兽。他们是穿着工装裤的王。征服的基本法则是,赢了才有好吃的,而他们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第一次去美国人家里做客时,他们的菜肴之丰盛让我目瞪口呆:每个人都有一整块大土豆、一盘蔬菜和一份牛排。而且我自己就有一大块肉!在我家里,那么大一块肉都够全家人吃了。
美国人的体形是他们能力的体现:他们比我们聪明、强壮、富有,他们过着舒服的日子,资本雄厚,大方慷慨。他们知道如何变得既美丽又大方,因为他们已经做到了。他们用结实的四肢和圆圆的大脑袋挡住门口;他们咧嘴大笑时就像探照灯;他们说“请进”时,声音是那么浑厚。请入席!美国人说话声要比我们大几个分贝。
我们的一切都很“小”。我们是囊中羞涩的移民。我们营养不良,骨瘦如柴,不久前刚经历了饥荒、疾病和战争,这些造成的影响已经深入我们的基因。此外,我们口齿不清,无法将自己的内心想法表达清楚。我们的口音很重,美国人听不清楚我们的话,所以我们经常会听到“抱歉?”“再说一遍呢?”或者“什么?”。他们这么问时,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好像在破译外星人的声音似的。
我爸爸说母语时风趣又活泼,健谈而机敏,而且很自信,可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在美国,他永远是一个小男人。我的妈妈也很小,但可以接受,毕竟她是女人。在美国男人眼里,妈妈这样的女人很有魅力。她永远不缺关注和工作。在这块伟大的新陆地上,爸爸的地位下降得最多,而他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平衡,而且,他不像他的孩子们那样,可以有一生的时间去学习这些。
我深信,那是因为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在这块巨人之地,他是一个可以被轻视的、危险的男人。和朋友们在一起时,他表现得绅士、好社交;可是在这个充满陌生人的大世界里,他就成了另类:小心翼翼,捉摸不透,刻板沉闷。
和爸爸不同,我则一直努力与陌生人和睦相处。来美国的头几年里,我们经常搬家,所以我习惯了与陌生人为伴。此外,我还学会了美式英语,学会了美式的口音和习惯用语。面对他人时,我很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通过大声讲话来表现,而是通过内敛和机敏表现出来的。我的英语越说越好,和别人交流起来也就更加顺畅了。要我猜的话,我在同学们眼里是一个有点害羞但很聪明可爱的人。我私下里也想过,如何在羞愧的同时展现出能力。所以,我注定要过一种秘密的生活。
于是,我努力地成为美国人,而且,我在某些方面比我的美国朋友们还像美国人。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自己永远达不到理想的境界。这种认识来得非常彻底,它给了我一记重创,令我尴尬不已,并在我的心里烙下了不灭的印记。
“美国梦”最漂亮的谎言之一是,只要你渴望,并愿意为之努力,就可以成为一切想成为的人,做并且做成一切想做的事。所谓的限制,是胆小鬼的想法。你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只要往正确的方向努力:工作,工作,工作,更努力、更快、更多地工作!释放你的潜能!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尽管去做!这些,我全都信了。我把它们当成万能药,不但喝光了,还把嘴边的残渣也舔干净了。我花时间去读、去写、去说,争取比朋友和邻居们做得更好;我遵守规矩,做家庭作业,记口语俗语和名人英雄的个性特点,但还是没有他们像美国人。只要你失败了,谎言依旧是谎言,而我,注定会失败。
我问自己,内心的这种羞耻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得到的答案是,它就是从爸爸那里遗传来的。而他的又是从他的爸爸那里遗传来的。在我的想象中,它可能要追溯到大约五百年前西班牙船只到来的时候。那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羞耻感。它陪着我们跨洋而来。我们带着这种羞耻感来到美国,这个国家告诉我们:达不到顶峰不是别人的错,而是你自己的错。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