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1月26日下午,“我·深圳的故事”征文活动在深圳市老干活动中心·长青书房颁奖,杨晓霞小说《深圳婚宴》、谷雨散文《外婆》、吕布布诗歌《八卦岭》获一等奖,读创·深圳商报APP特刊登一等奖获奖作品,以飨读者。
深圳婚宴
杨晓霞/文
[caption id="attachment_3145911" align="alignnone" width="810"] ▲杨晓霞[/caption]
陈晓琴驱车从惠州回到深圳时,天已近午夜。
前阵子闪烁不定的路灯终于彻底坏了,倒也不碍事,对面的烧烤宵夜摊正亮堂,有几十桌,像摆宴席一样,好不热闹。陈晓琴也觉得肚子饿了,她自中午塞了半个面包,再没东西下过肚。马路都过一半了,突然想起明天要去参加婚礼,那才是真正的宴席,不是露天的,在星级酒店里。陈晓琴转身向小区走去,她要回去试试礼裙,可不能吃胖了显小肚。
这是深圳福田一大型小区,楼龄26年,楼体外表维护得还是可以的,只是停车位满负荷。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小区内的大面积复式,均有两个车位,剩余的开放申请,说是先到先得。曾姐当初想必舍不得花钱打点,否则陈晓琴现在也不用委屈只能把刚买不久的爱驾停到路边,随时都担心着哪天被心情不好的交警抄牌开罚单。
曾姐是陈晓琴的房东。在陈晓琴眼里,这位瘦黑的小妇人,从不打扮,永运不变的紧身裤波鞋,乍看就是家乡村里的农妇,唯有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增添些文化人的味道。这房是早期的单位福利房,构造格局都显落后了,当年可是仿照新加坡建成的。令陈晓琴立刻决定租下来的,是那向南且开阔的阳台。来深前三年,为了省钱,她窝在合租房里,房间只有6平方米,逼仄不说,客厅阳台被房东改成了隔断房。失去了晾衣服的地方,陈晓琴只好干燥机吹风筒齐齐上阵,但南方天潮,屋子里的霉味都渗到墙体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压抑太久,陈晓琴有时想到现在自己一人住两房一厅,还是不免心虚,但奢侈的感觉和权力一样,享受过了,就戒不掉,权当是对往昔的弥补吧。
微信提示音打断了胡思乱想,陈晓琴不恼,甚至有点兴奋,作为房产经纪人,手机一刻不离手,是起码的职业操守,来信息的滴滴声,被视作小时候往存钱罐里投硬币的清脆声,让人愉悦。
落空了,信息是曾姐发来的,催促交房租水电。这个做财务的,巴不得要精算到小数点后四五位。再往前看,白天还发了一连串信息,因为带客户在惠州跑楼盘,压根没时间回复她,着急得半夜还来纠缠。陈晓琴也明白这单亲妈妈在深圳独自拉扯孩子的不易,钱打过去后,本还想多聊几句,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座城市里,谁和谁会是真正交心的呢,维持表面的客气和体面,都已经令人费尽心思了。
想起体面,刚睡下的陈晓琴又咕噜爬起来敷面膜,选了之前去日本旅游买的最贵那款,这是茜茜推荐的,真羡慕她那肌肤白嫩。望着镜子里常年熬夜发黄暗沉的自己,陈晓琴抿嘴干笑,算是自我安慰。
陈晓琴来早了。早知道,再带看多一套了。心里有些惋惜,这是陈晓琴第一次推掉客户的看房要求。从培训机构辞职做房产经纪人以来,风里雨里,她从没放过客户的鸽子,有的客人临时变卦,白白浪费她苦等两三个小时,也是试过的。陈晓琴也不恼,还要反过来安慰对方。站在客户的角度想问题,你为人家想,别人才会为你想。陈晓琴慢慢摸索出这个道理,她喜欢称自己是房产经纪人,而不是中介,从选房到砍价,还有各种买房杂费和贷款借钱,她都要求自己都能帮客户考虑到位。这是她成为百万经纪人的秘籍。公司让她做沙龙分享,给新人传授经验,她舍不得全盘托出,就泛泛而谈,甚至用心灵鸡汤迂回战术,谦虚说,有时候还是要看机遇的,急不得,天时地利人和,是你的始终会是你的。看着台下一双双渴望财富的双眼,陈晓琴在心里直翻白眼,在深圳,没有人有义务帮助你成长,不想摸爬滚打,何必来深圳。慢慢的,公司也不让她分享了,陈晓琴还乐得清闲,多了时间去交际,何乐不为。
说实在,今天的确是专程来祝福好朋友郭曼丽新婚,且这不啻也是一次交际好场合,据说在深圳的大学同学基本都会来。这么想,陈晓琴加快更换礼服的速度,工装换下来,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处理,总不能提着到处跑,且不说不搭,还掉档次,露了怯。早上本想开车出门,一想到现场定是停满劳斯莱斯、保时捷、大奔,自己的别克,还是不凑热闹了。干脆打了个豪华专车,司机专送,多体面。却没想到换衣服这一茬,失策失策。
一筹莫展,远远看到茜茜走来,心生一喜。姐妹拥抱后,打算把衣服放进后台化妆间,两人边走边叙旧。茜茜问:“你个大忙人,伴娘不做就算了,姐妹团都不来。”陈晓琴做无奈状,把装工装的袋子晃了晃:“忙了一天,我才刚换下。深漂的社畜要赚钱交房租啊,我也想做个千金。”茜茜是深圳本地人,毕业后就回到父母安排好的区政府上班,当个闲职,没做多久,说辞职不干了,要去追求诗与远方,做起了导游和代购,专跑国际线,收入也不低。今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她闲赋在家,生活是不愁,就是无所事事难忍耐,某天心血来潮,干脆租了个摊,卖章鱼小丸子,大大方方叫卖,也不觉得丢人。陈晓琴去吃过几回,手艺还真不错。
其实,陈晓琴最羡慕的就是茜茜,生活无忧无虑,没有生存压力,家里收房租,等拆迁,无需为一套房劳累一生,起点不一样,自己是从零开始,一个平方一个平方辛辛苦苦地攒。每个人的童年梦想,都不是长大了买套房子,但现实就变成了这样。陈晓琴现在每天连轴转,就梦想着在某一天,靠自己的能力,有一套写有自己名字的房子。她也想尝尝砸金蛋的快感,就像亲自接生了梦想和希望。
陈晓琴一开始和茜茜交往,的确看中她的家世。大学时,俩人并不在一个宿舍,没有熟络的空间。陈晓琴想方设法亲近,又不能让人反感,了解到茜茜喜欢研究植物,这对农村长大的陈晓琴再容易不过了。就这样,大家越走越近,变成好朋友,加上郭曼丽,成为了铁三角。
相处之后,陈晓琴发现,茜茜虽是千金,但不自恃矜贵。很多人有了点钱,架子就上来了,巴不得整日显摆,茜茜是股清流,她喜欢钱,但又不掉进钱眼里。她买奢侈品,也喜欢十元店。就像深圳街头的勒杜鹃一样,栽种在哪儿,都热烈盛放。
陈晓琴觉得深圳孩子和乡镇孩子还是很大不一样,环境、眼界,并由此培养起来的能力,气质上的从容淡定,可能需要她这农村孩子修炼几世。讲起来,在深圳讨生活,陈晓琴也没想着回去,怎么都要扎下来,做不了富二代、拆二代,那就努力让孩子能做富二代、拆二代。
茜茜和陈晓琴说起早上接亲场面。“万彬有点能耐。共有九辆车,一个顶一个豪,车牌都是连着好几个8的,有一辆还是北京牌的。你以为是租的吧,一问,都是自家或亲戚的。”陈晓琴听得一怔一怔的,尽量不让自己溢出羡慕之情。她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世面,有的客户买房子,上千万,跟在菜市场买白菜似的,前阵子前海一豪宅开盘,均价近15万,秒空。
陈晓琴还记得第一次见万彬,那时郭曼丽刚和他在一起,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便约了个饭局,让陈晓琴帮她把关把关。郭曼丽是恋爱小白,她从来没想到,找份工作能同时把男朋友给找到了。据郭曼丽说,她去应聘老板秘书,老板是个女的,不知怎么地对她喜爱万分,还把儿子万彬介绍给她。万彬对她也可谓一见钟情,专门从美国跑回来相亲。三人见面那时,正是万彬要回美国读书,希望郭曼丽也一起去陪读。郭曼丽犹豫不决,除了担心语言、生活等不习惯,主要有一点,是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唾手可得的东西无论多稀有,总归没有自己争取到手的来得宝贵。旁人都认为,攀上了老板儿子,是天降的惊喜,一扫郭曼丽此前的阴霾人生,还可以帮衬她贫寒的家境,谁知道,这时候郭曼丽开始思索起了什么是真爱。她说自己没有心动的感觉,只是觉得感动,知道对方的好,但爱情不是报恩,是要有触电的感觉,麻酥酥的。“我的青春里没有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很不完整。”在陈晓琴眼里,郭曼丽说这话时,和电视剧里作天作地的女主如出一辙。陈晓琴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很想说“你不要,送给我好了”,却只能开口劝她,爱情再好,都是要过日子的,他给你生活基础,还给你关爱,就像买房赠送的面积还大于房产证上的,有何不好呢。
饭桌上,万彬表现得很绅士,也没有大公子的虚势。陈晓琴听说他养蜥蜴,好奇问了很多,他回答得也很有条理逻辑,又幽默风趣。这似乎也是郭曼丽没见过的一面。
后来,万彬为了感谢陈晓琴,给她介绍了不少客户,都是他的海归回来的师兄同学。有段时间,两人客气地一来二去,联系得比较多。有一天,郭曼丽找到陈晓琴,开玩笑地说:“你们怎么那么多好聊的,挺合拍的啊。”陈晓琴哑然失笑。她再不济,渴望留在深圳,也不至于抢闺蜜男人。后来,郭曼丽非常热衷帮陈晓琴找男友,还让万彬介绍他的发小给陈晓琴。这次婚礼,陈晓琴不做伴娘,也是不想牵扯太多,否则像麻线球一样,缠绕不清。
陈晓琴听说婚房在香蜜湖豪宅区,尽管她也带看过好几次,对里面的户型再熟悉不过了,当看到茜茜拍的视频时,还是感觉震撼。一梯一户,长廊设计得曲径通幽,像个小花园一样。茜茜倒见惯不怪,说了句不相干的:“身价上亿的,都还不至于住这样的。”说完咪咪笑,“我就和你说说,太浪费了,不是过日子的。”陈晓琴会心一笑,没有接话。
宾客都陆续入座了。排场很大,喜宴摆了近六十桌。大学同学围了两桌,差不多二十人。毕业五年,这是大家第一次聚那么齐,仿佛回到了开学第一天,见面互打招呼,有点客气和生疏。幸好班长杜佳活跃气氛,在酒精饮料的作用下,大家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开始互相调侃。几位男同学围在一起,一会儿四处看看,一会儿又窃窃私语,应该是在猜这婚礼到底花了多少钱。有人说150万,另一个摇头,笃定说,哪止,单单场地都好几十万了,没200万摆不来。旁边人说,听说场地免费的……
舞台上轮播着婚纱照片,这时,有人说:“真没想到啊,郭曼丽是我们班第一个有深圳房子的人。”说这话的是黄家豪。身边有人起哄,不带好意地说:“哪里,黄经理是第一人呐。”黄家豪是深圳最大商业银行的贷款经理,算是班上混得最风光的人了,他本与班花张敏是班对,在毕业季大多数情侣都劳燕分飞时,他们还甜蜜在一起,为此,张敏放弃了家乡的公务员,跟随来深圳发展。一年后,突然听说两人已经分手。没过多久,黄家豪在朋友圈公布婚讯,对方是个马脸,据说是总行行长的朋友的女儿,岳父是深圳某局一把手。没摆婚宴,好像去的结婚旅行,又有人说摆了,只是因为公务员职位关系,不能大肆铺张,只有两家亲朋好友出席。大家关注,其实也并非是差一顿饭吃,归根到底还是一种人情往来,在异乡,维系此类关系也不可轻心。
因为业务关系,银行金融业与房地产,像麻花般绞在一起,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陈晓琴与黄家豪联络还算频繁,也算是互惠互利了,彼此通风透气。在深圳,老同学关键时还是能帮得上忙的。陈晓琴曾怂恿过黄家豪买房子,那时他已结婚,黄家豪说,把我卖了也买不起。陈晓琴笑,不需要卖,你这是房子等你。
这时候,餐桌上聊的话题都是房子话题了。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深圳房产新政,这道史上最严的限购限贷政策,其实对这批人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大家都谈得津津乐道,还点名陈晓琴来解读解读。
“深圳的房子——”陈晓琴顿了顿,想说“让人看不懂”,但觉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有些不太妥,有种假清高的居高临下之感。她借喝水,岔开去:“新房改对我们刚需,是好事。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结婚啊,要不就少了一个三成首付的指标了。”后一句自然是玩笑,在深圳,有多少平民百姓能等得到有房子再结婚呢?但动辄十万一平的房价,基本不存在滞销,难道有钱人的钱是飘来的吗。陈晓琴想到这里,暗自苦笑。
茜茜忙前忙后,偶尔路过,停下来和同学聊上几句。大家开玩笑喊她地主,要她行行好,拿一套出来给大家留个宿。她也不驳斥,调皮回应:“章鱼小丸子就有。要房子,记得找陈晓琴,房源多得很。”说完冲陈晓琴做个鬼脸,又风风火火协调现场去了。
这时,陈晓琴看到有个酷似万彬的人走过,应该是他的哥哥。牵着手的,应该是嫂子。听说俩人本来是在北京开分公司,做得不温不火。郭曼丽美国回来后,参加工作,职务还是秘书,但开始学习管理公司了。哥哥嫂子听到消息后,立刻回到了深圳,说要开家族会议,重新部署公司未来发展。郭曼丽再单纯,也明白这是阻拦她进管理层的意思,和陈晓琴说得来气,立誓要做出点成绩给他们瞧瞧。陈晓琴眼前浮现那日郭曼丽怒火中烧的模样,突然有点心疼,今天,可能成为她最后一次无拘无束的日子,往后,她要面对的,可能是这些财富背后的腥风血雨了。
坐在陈晓琴旁的是同学锦秀。锦秀已经是位妈妈了,孩子两岁多,正是对一切都感好奇的阶段,满地跑,锦秀追在后面,又是递水,又是帮忙擦汗。好不容易用玩具安定下来,能和陈晓琴聊上几句:“我打算回老家了。”陈晓琴惊讶。当初,锦秀为了能来深圳,早早就认真准备公务员考试,从早学到晚,就差睡在图书馆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考上,那几千人招一人的竞争,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不死心,来深圳找了一份文案工作,白天工作,晚上备考,本想着再冲几次,谁知未婚先孕。只好结婚、安胎、养娃,一晃快三年了。
“那现在在深圳不是好好的吗?”陈晓琴为她感到可惜,当一位奋力往上游的人某天决定顺流而下,哀莫大于心死。
“住的城中村又要拆迁了。”锦秀摇摇头,摸了摸肚子,那里跳动着一个新的生命,“还有不久,大宝也要上学了。深圳没有房子,基本找不到学位。”
又是房子。陈晓琴幽幽叹息一声,也好无奈。陈晓琴第一次意识到,城中村拆了,会涌进无数的资本,也会有无数的人被资本逼走。她突然很想看看窗外,问问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到底都住着谁,难道再也容不下世间最普通的一家子了吗。谁来深圳不是雄心勃勃的,但最终得偿所愿的,确是少之又少。除了塔尖上的绚烂,五光十色的霓虹,有谁看到了底下这么多来来去去的打拼者,他们就像黑暗里的无名英雄,将青春洒在了这里,最后不得已黯然离去。
锦秀拍了拍陈晓琴的手,她又要去抓住乱跑的娃了。这时,宴会厅的大门打开了,郭曼丽穿着雪白纱裙,像天使一样,缓缓走近。全场掌声雷动,人们目不转睛盯着笑容甜美的主角,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追逐着满载自己未来希望的锦秀跌跌撞撞地要跑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