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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芳香的端午节

作者：叶梦

五月端阳节，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神秘而又辉煌的日子。

洞庭湖区的梅雨季节是一段灰暗的日子，连日阴雨，道路泥泞，塘满坝满，大河小河都在涨水，潮湿的屋角和墙壁都长出了白毛，还生出一种有很多脚的小虫子，悄悄地爬着。这样的日子，瘟神无处不在，大人们都喊筋骨痛，端午节就是和这样的日子告别的一个节日。

端午节这天，外婆从中药铺房里拿出红、黄、白三种粉末。红的是朱砂，黄的是雄黄，白的是熟石灰。外婆把雄黄和石灰洒在墙边屋角，把箭簇般的绿菖蒲和艾叶挂在门的两边，果真这一天，宅中清洁安宁，不但蛇不进屋，连到处爬的小虫子也都不见了。后园池塘处随处可见的癞蛤蟆也绝迹了。人说“癞蛤蟆躲端午”，果然是真的。我以为雄黄、朱砂这类东西不是普通的矿物，它们不但是一味药，还兼有驱邪安宅的作用。自端阳之日屋里放了雄黄之后，我对家中的旮旮旯旯不再有害怕的感觉。整个屋子为雄黄、菖蒲、艾叶的芳香所环绕。我从小熟悉了这种香气，一闻到这种味道，便知道是过端午节了。

这一年中，我只有在端午节这天最漂亮。只有在这一天，外婆才给我穿上白底红花连衣裙，穿上一双花布扣绊鞋。只有在这一天，我的胸前才会挂满只有端午才有的各种饰物：菖蒲根茎穿成的香串、布缝的香袋（里面有芳香中药）、彩色丝线结成的卫生丸网袋，另一个大一点的丝网袋则装着一只盐鸭蛋。只有卫生丸网袋最漂亮，彩色丝网中刚好嵌着一粒雪白的丸子，底部吊着一绺丝线穗子。香袋虽不漂亮，但很香，即使过完了节，家里人也不让取下来，那里面装着多味芳香中药研成的粉末。佩了这种香袋，可预防感冒。我的胸前叮叮当当可谓琳琅满目，我几乎把整个端阳节都挂到脖子上来了。

早起，外婆还用枫球艾叶和各种香草煎水给我洗一个澡，我甚至感到我的全身都透着一种端午节的芳香。

端午节让我学会了编制，用丝线编卫生丸（樟脑丸）袋，我先准备好丝线、珠子、一个小钢圈，还有樟脑丸。把白色的樟脑丸放进去之后就像一个项链了，上下扣着一粒珠子，下面吊着穗子。编完这个还不过瘾，就用彩色丝线编制一个可以收放的盐鸭蛋网袋。我把一只盐鸭蛋佩在胸前，实在有点不方便，最多佩半天，嘴馋的时候就忍不住吃掉了。

大人在这天还喝点子雄黄酒，小孩不能喝，但父亲会用筷子蘸一点给我吮。外婆在这天用酒调了雄黄朱砂，用彩绘瓷盖钵盛着。调完，她用手指抠一点凉丝丝的橙色膏汁抹在我的额中。

以后，家中若有谁被蚊子咬了，虫子螫了，都会去那盖钵里蘸点子雄黄朱砂一搽，便好了。

端午节这一天，饭桌上照例有盐蛋、腊肉、粉蒸肉和红烧鳝鱼，食品柜里有绿豆糕和薄荷糕，灶上煮着一大锅粽子。

吃过早饭，我们全家人都上街，从碧津渡过资水河，在益阳城内南门的城墙上看龙船，看龙船是端午节最令人兴奋的时刻。

五月初五端阳节，赛龙舟吃粽子，现在的人都认为是纪念屈原，其实与纪念屈原无关。据闻一多的《端午考》推论，端午是举行图腾祭的节日，祭水神蛟龙，端午节应为祭龙节。所以，整个地端午节充满着一种浓厚的神秘色彩，其中好多习俗沿袭至今。那些挂在门边箭矢般的绿菖蒲，以及门旮旯里洒的雄黄粉，原来都是驱鬼之物。

端午节的重要节目是看龙船。益阳人爱看热闹：正月十五看灯，五月初五看龙船。统称为“看热闹”。

端午节这天，益阳乡下的人都要进城看龙船。我住的三里桥，是天成垸、兰溪一带湖乡以及羊舞岭一带山乡的人进城的必经之地。这一天，走三里桥过身去益阳街上看龙船的乡下人多得不得了。姑娘大姐一伴一伴，都穿着新崭崭花弄弄的衣，辫梢上带着一朵或者两朵栀子花。嫂子们也带栀子花，大多别在衣襟上。她们的头发梳得油抹水光，有的还在鼻梁上扯了一条红瓜子印迹，这是益阳乡下已嫁人的女子的一种简易化妆手段。不要花本钱，只须指头蘸点水在鼻梁上揪几把，像扯痧一样便红成了一颗小瓜子，爱俏的以“红瓜子”引为时髦。乡里伢子最野，一群一群喊起哦嗬打起飞脚从街上窜过去。亦有尖脚婆婆子和白发老倌子黑午天光从家里动身，走不动的时候会坐在街沿上或店铺的门坎上歇气，口干了会向店家讨一碗茶吃。

我眼见这一拨又一拨的人都奔龙船而去，心里急得不得了，就不停地催家里人动身上街，唯恐迟了看不到龙船。

端午节这天是我们家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全家出游的日子。经铁铺岭走碧津渡过河。那时过河是木船手摇桨，从跳板上一踩上去，船会一晃，让人吓一大跳。上岸，穿过南门的古城门上街。先到南门口照相馆照一张每年必照的全家福，然后去南门靠河岸边的一家西药房吃茶。西药房的老板与父亲是本家，还是一位医生，操一口浓重的江西话。他们家干净明亮，显得很富有。我不耐烦坐在那里吃茶，一门心思想着河里的龙船。只要一听见“哦哩喂——锵咚”龙船鼓响，便和表姐飞奔至后门上城墙上看龙船。

从东关至二堡十多里河沿上城墙上挤满了人。一听得东关码头始发龙船的鼓响，岸上的人的心便悬了起来。龙船上的桡子手做死地划。岸上的上万看客做死地喊加油。这种近于疯狂的场面令我大开眼界。最使我感兴趣的是站在龙船船头的一手持竹篙，一手摇蒲扇，口里喊“哦哩喂”的那个角色，只见他大喊一声“哦哩喂”，蒲扇就摇一下。他与鼓手配合默契，一边掌握桡手们划桨的节奏，调动张扬士气。这人常常化一点装，鼻子扮一坨白粉，打扮成老戏里的三花鼻（丑角）。这样更加引人注目。一条龙船赛事的胜败，与此人关系甚大。

还有人在飞驶的龙船头立阳雀子，倒立在空中的双脚随着鼓声叉开来复又并拢，这样持续数分钟，这一绝技令岸上的人惊羡不已。

益阳街上的龙船有两种。一种是特制的标准龙船，谓之真龙船。真龙船有龙头龙尾，船身窄而长。船身上绘得有鳞片，桨片绘有云纹。假龙船是一种无任何装饰的普通船。清末至民国40代初的几十年间，有一条叫“屈子遗风”的普通龙船在几十年赛事中年年夺魁，几十年里几乎无船可以匹敌。这条叫“屈子遗风”的船其实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龙船。50年代初，有一位住在东关南岸名叫福大块的人特别会掌梢。他掌梢有诀窍，梢往水里一按，龙船便起飙。听人说，福大块掌梢的龙船，每次必赢。

每年龙船比赛中有这样一条特殊的船，船名“显约伯”。它是代表城隍庙参赛的，城隍庙住着掌管阴间户籍的鬼神，阳间的人都畏它三分。只要“显约伯”一下河，各种龙船都自觉让道，无人敢与它争高低。

比赛结束，获胜的龙船在闪篙上披红，傍驳岸向观众挥手致意，岸上的人吆喝鼓掌放鞭子。

小时候看龙船的印象已不是十分真切，留下的只是一团乱糟糟的兴奋，只是端午节过去好久，我的耳朵里还时常响起“哦哩喂——锵咚”这种声音的幻觉，许久挥之不去。

过了端午节，日子一天一天地明朗起来，南风一吹，夏天就真正来了。不过，端午节过去好久，我们家中处处还保留着一种节日的芳香。（本文选自叶梦著作《逆风飞翔》，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叶梦，女，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文学专著14部，主编艺术类编著4本，获中国首届女性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其文学作品《羞女山》《创造系列》《灵魂的劫数》《紫色暖巢》《遍地巫风》被收入三百余种散文年鉴、鉴赏辞典、散文精选本。《中国当代散文史》等多种文学史列入章节介绍。是中国新时期有影响的散文家以及散文诗家之一。

逆风飞翔

叶梦

我的精神一直生活在童年的故乡，

然而，故乡的痕迹在一点一点地退出……

故乡给我留下的那点痕迹与记忆，

是我生命的源头活水，

然而这些痕迹很快就会

随着我离开人世而彻底消失归于大荒。

时间的流沙将荡涤一切曾经的波纹与涟漪，

抚平一切之后，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用文字，记载这些痕迹，

纪念我的童年与少年。

这些痕迹将再现我曾经存在过的世界的模样。

　　▲叶梦著作《逆风飞翔》

（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