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歌乐山下 》(长篇叙事文学)

【作者:肖双红】

【连载25】

空前的自由

如今的老校区，依然保留着过去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变化。虽然上坡下坎累得腰酸背痛，但我毫无怨言。很长一段时间了，起码是在这些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都放松过，至少在精神上，我是一个奴隶，一个被罩在铁丝笼子里金丝鸟。

多少年以来，我都是这样度过的。过惯了一种油腻的生活，一下子看见自己曾经学习和生活过的地方，起初有些不习惯。那感觉就是空空荡荡的。殊不知，正是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使我突然发现自己空前的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在乎听众的有无，完全处于自言自语的状态里。自己说给自己听是最精彩的；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故事是最好听的。后来的日子使我明白，人在茫然的时候，最好是走到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你立刻就有了方向感。我离开重庆已经几十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经历就是一个乡下人走进城市的历史。

和妻子一道在老校区闲逛，内心就像是在喝一杯清纯的柠檬茶，让自己抽身于喧闹之中，掸去身上的灰尘，给疲惫的心带来一丝丝宁静。一丝丝，对于长年累月行走于荒漠里的人，哪怕是一丝丝，也是足够奢侈的了。

我这么想着，心中掠过一丝苦涩，却又觉得轻松，很愿意在这昏暗而冷清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在不知不觉之中，我走到了靠近一段废弃的铁路的地方。那里已经盖了新楼房，还保留了一些平房。我记得，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王者香教授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临近大学毕业前夕的某一段时间，我经常去他家，向他请教。如今通向他家后院那扇小玻璃门仍然开了，一束淡淡的光，斜照在我对面的那棵花树的树身上，我惊讶地看到里面仍然有人居住。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月，老师跟学生的关系非常亲密，似乎总是朝夕相处，师生之间有着谈不完的话题。第一次去王者香教授的家我还有点胆怯。进他家门时，我惊讶地发现，王教授和他的太太正朝我走过来，他俩应该是打算外出散步的。我估计我是红着脸，腼腆地搓着双手，快步走到他俩面前，问：“王老师出去散步啊？”

他说：“是啊，外面的空气好！”

我只好说：“那我下次再来！”

王教授说：“出来透透气，屋里有点闷热，但你来了，我们回屋谈谈，谈完了再出去散步也不迟。”

他和他的太太立即转身，领我上他家。

“来，坐下吧！”他说。

我坐下来。屋内干净整洁，家具虽然是旧的，但是一尘不染。

他说：“是写论文的事情吧？”

我说：“是的，我总是找不到感觉。”

接下来，我把我的困惑跟他说了。

他说：“写论文，关键是多读、多思考。”

王教授一边说话，一边顺手从我的身后的一排简易书架上抽出一叠资料。那书架只能勉强称之为书架，完全是毛竹支撑起来的，但简洁、扎实。他的身材不高，但是行动沉稳。他翻动手中书籍和资料时，伸出手指迅速地翻着书页，似乎是一目十行的读，而且有过目不忘之状。他的心境平静，趣味雅洁，态度恳切而平和，生活朴素而谦抑。他虚怀若谷，对于我提出的那些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幼稚而且肤浅的意见或建议都欣然地、不厌其烦地解答。

他说：“你写的这个题目和内容，已经有人写过，再写这个题目不容易写好，但是，我提供的这些情况，不影响我对你的这个选题的认同。”

接下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十分顺畅。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的讨论结束，出门时，我好奇地问：“王老师，我看您抽出的一叠资料，都存放整齐，外面的封套上还有目录，长年积累资料，您怎么会在我问您的第一时间，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所需要资料的呢？”

他笑笑，说：“主要依靠平时的积累，每读一篇文章或者是一本书，一定要做读书笔记，否则就是白读。”

接着，他带领我在他的书架周围走了一圈，介绍说哪些书籍是他哪一年阅读的，当时的读书笔记放置在什么位置。看得出来，王教授对读书充满热情，而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在构想着以后如何像王教授一样地读书和做笔记。他非常温和，言谈举止中流露出善意和对人的信任。我们虽然是见面不多，但彼此感到亲近。我想到，这或许因为那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原因——积极的暗示，会对人的情绪和生理状态产生良好的影响，激发人的内在潜能，发挥人的超常水平，使人进取，催人奋进。他的方法是，通过给学生提供思考的线索，慢慢启发下来，学生的每一个问题，王教授都不厌其烦地进行多次对话，双方以发散式的思维谈论更多的问题。这样的对话就好比打网球，老师们要跟学生发球、回球，多打几个轮回。

夜色、昏暗的光、凛冽而芳香的空气、关于读书和做笔记的话题，这一切尽管如今已经遥远，却让人感到友善、心里温暖。我当时不无遗憾地想，要是早一些跟王教授学习该多好啊。通向王老师家里的门又一次开了，这一次声音颇为尖利，进来了好几个人，是另外的一些到王教授家里讨论学术问题的同学。他和太太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一边搬动椅子，一边让座。

当我离开的时候，王老师诚挚地邀请我以后有空再来家里讨论问题，他的太太微笑着重复着同样的话，带着满满的热情，洋溢着温情。

我想啊，什么最宝贵？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起来的情感联结，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人性。而这种联结很大部分都来自我们日常有来有往的对话。这情感联结不但让老师成为学生生命中重要的人，更使他们成为了很有人性的人。聆听、尊重与学生的对话，远远超过那些道德上的说教。学生一生中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老师的言传身教。最好的教育，是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肢体语言，老师反应能力，以及为人和做学问方面的信息等等这些，都有助于发展和启发学生的语言技能、社交技能和逻辑推理能力。交谈不仅能够促进师生关系，也促进了学生们的社交能力。交谈具有一种强大驱动力，让学生多方面的能力同时发展。

我是他们一家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当然还有一些有趣的朋友，我经常在这一对好客的夫妇家里聚会，甚至在一块儿聊天聊至深夜，他们从不嫌弃。逝者如斯，只要经过这幢灰色的砖瓦房子时，物是人非，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痛和隐隐的感念。现在想来，老师对学生的启蒙，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润。不仅仅是知识，更多的是行为和态度上的浸润。没有天生的成功的学生群体，更没有不需要学习的学生，成功的学生都是在老师的熏陶下，不断自我提高的结果。学生的成长没有止境，成长之后还有成长。

我指着依次下去的那幢灰色的平房向妻子介绍：“这便是当年王者香教授的家了。”

她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辨认出，不容易！”

我是边走边讲当年西政的故事的，如同导游，而妻子却是一个称职的观光客和听众。我们离开那栋房子，绕到房子后面的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虽然铁路那边有些喧闹，歌乐山下的黄昏时节却很安静。

【作者简介】

肖双红，男，1962年8月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

1983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

现供职于深圳市某政府机关。

【出版作品】

1990年出版专业论文集

《侦查监督与审判监督》；

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热风》；

1999年发表中篇小说《午夜咖啡》；

2000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随风飘荡》；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为不幸沉默》;

2012年出版随笔《旧梦升起的时候》;

2014年出版随笔

《规则与秩序——美国法治观察笔记》;

2016年发表随笔《光环与阴影》

和《知交半零落 今霄别梦寒》;

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