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出版人 北京)
每次看到玉簪,都在暑假,所以一直以为这是夏天的花。检索了下,才知道古人把它算作秋花。比如元代许有壬的《如梦令》:“墙角黄葵都谢。开到玉簪花也。老子恰知秋,风露一庭清夜。”
还有元好问的《古乌夜啼》上片:“花中闲远风流。一枝秋。只枉十分清瘦不禁愁。”“一枝秋”说法很眼熟吧,湘云有诗“抛书人对一枝秋”,不过她的“一枝秋”是菊花。
红楼里正式提到玉簪花,只有一次,“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劝她擦些粉,她找不见,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其实这也不能算太“正式”,因为不是鲜花,只是制成玉簪花棒形状的盛粉的容器。
也有人认为是鲜花。且不考虑如何打开再盖上、多次重复使用的技术可行性,只说那粉的“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如果是存放在鲜花里,恐怕早就受了潮气、结成黏块了,“青重涩滞”还是轻的。
这一段提到了好几种花,粉棒是玉簪花,粉是紫茉莉花种,簪在鬓上的是并蒂秋蕙——凤姐生日九月初二,这些都算是应景的秋花。红楼文字,喜欢在这些小细节处用心。其实我觉得,这大半是因为,人家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既有能力也有心思在细节处用心,所谓富贵闲人。
习惯成自然,下笔自然也就流露出来了。比如中秋节贾母赏月的时候,“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依我小人儿家的见识,当时就想,专门存这么几套桌椅板凳,只为中秋这天用一次,多占地方啊。——没经过大富贵,没办法。总之就是充裕,不捉襟见肘,想什么有什么,该什么用什么。不迁就,不凑合——这都需要绝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的支持啊。缺一样, 就要算计,成了穷讲究。
贾府的桌椅板凳可是够多的。刘姥姥逛大观园,众人在缀锦阁下饮酒行令,凤姐儿带人临时摆设,上面左右两张榻,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这也是一大堆啊,也都不常使用,平日堆在缀锦阁上,这次专门叫小厮抬了二十多张下来。
眼下有人提倡“断舍离”,贾府根本用不着,人家有仓库。当然,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真到了该“断舍离”的时候,不用自己动手,自然有人帮你断。
还是这一段里的,老太太听戏,也是写得全不经意。先是在探春处,“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深宅大院庭院深深,这一句就够,根本不用专门去说。贾母便命叫进来演习,凤姐要摆在秋爽斋,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
然后就把她们忘了。又坐船,又去蘅芜苑,又吃酒,又行令,文字花团锦簇地热闹,每次都要人提醒,才会想起还有这么档子事。——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渡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
临时起意,毫无痕迹,却臻化境,天人合一,这才是老太太呢。和这一比,其他如吃荔枝要用玛瑙碟子配,都是小儿科了。